記者眼 | 從現(xiàn)象到選題的一次實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日期: 2018-01-16

“不管是遺址發(fā)掘、搬遷、,文物的價值考量,還是一個年份或者名稱的認定和解釋,最后都是不同的知識和權力階層在資源占有與利益分配上的角力?!?/em>

天現(xiàn)微光,一抹紅色從田間的天空升起。我們所住的錫吉里耶民宿還籠罩在淡淡的薄霧中,遠處的獅子巖輪廓已然清晰起來。

這是我?guī)е⒆釉谒估锾m卡休年假的第三個清晨。民宿的名稱Kashyapa kingdom,正取自一公里外那座建立在巨型磚紅色巖石上的空中宮殿、有“世界第八大奇跡”之稱的獅子巖。

對千年古跡,斯里蘭卡雖有維護,但并無太多圍欄或警示。石階偶有殘缺,沿著窄梯爬行往上,路途略艱,但登到巖頂豁然開朗。當年磚紅色的碉堡式宮殿不僅有軍事防御功能,甚至還有讓人嘆為觀止的游泳池和三個巨大的花園。在陡峭的巖壁上如何能建造一座“天上宮闕”,一直是考古建筑學家樂于探究卻至今未解之題。

先生將拍攝的民宿和獅子巖照片發(fā)在朋友圈,孰料我媽的評語是:“這國家小,還不怎么富強,看你們發(fā)的圖片,景點不怎么的,冒得(沒有)醒目的特色?!?/span>

一時語塞的我既有些尷尬,又對和我們感受截然不同的父母輩不無理解。我想起做公眾考古這個選題時,奚牧涼說起他做的公號“挖啥呢”,“首先能帶動的就是我的母親?!?/span>

如何看待歷史,如何看待本國文化、異國文明的價值,并將之傳播,顯然不僅僅是考古學家和學者們的課題。

去年年初向編輯部報這個選題時,我剛剛在北大見過國內第一撥“公眾考古”方向的碩士生奚牧涼(他剛剛又參加了此專業(yè)博士考試)。但對這個概念在中國具體的形式、參與人群、意義和方向在哪兒,我還是一團迷霧。選題會上同事乍一聽到,來了句“公眾考古,不就是對公眾做考古宣傳嗎?”我明明感到其內涵遠比這個要深廣,卻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去解釋。

“最好不要把‘公眾考古’作為選題名,太生澀,也不好吸引讀者?!蓖律埔獾靥嵝?。的確。包含“公眾”一詞的選題,好似也擺脫不了小眾之囿。

但我內心還是有個聲音:古,其實是今的映射和反照。就像學者王仁湘說的,“先太爺的甲胄,老祖母的嫁衣,父親修的石橋,母親做的饸饹,還有你自己捏的小泥人……在你的血脈里,本來是有它們DNA的。保護好它們,就是保護你的血脈。你有沒有想到,今天的一切,也都會進入遺產的范疇。你再想一想,上午的一切,也許就是下午的遺產?!?/span>

那些用不同形式默默在田間地頭和網絡平臺上闡發(fā)古文明的人,太需要得到我們的介紹了。而涉及到“公眾”的參與與利益伸張,考古也只是我們觀察的一個窗口。

此后的采訪、調研,就像是從隧道深處漸漸走向出口,或是在一個并不粗壯的主干上逐漸生出枝丫的過程。

為何會選擇志愿者這個切口?因為在考古、文物界,對于“下坑”實操向來極為謹慎。能夠允許沒有多少實踐經驗的大學生進入工地,這需要冒相當的風險,也需要考古工作人員付出額外的精力。從江口轉道宜賓參加“公眾考古論壇”,認識了山西(考古)所的鄭媛和云南所的其他老師,發(fā)現(xiàn)她們都有同感。但對志愿者的使用在業(yè)內還遠未形成風氣。

但我始終感覺,公眾考古涵蓋的,不僅僅只是志愿者體驗、工地發(fā)掘現(xiàn)場直播、做展覽、拍紀錄片這些形式。還有什么是大眾能夠參與的呢?在論壇上,聽到北大博士王思渝做的平糧臺社區(qū)考古項目,我有點小興奮。王思渝曾經帶著學弟學妹們,在河南平糧臺遺址做過一個月的宣傳推廣,向當地農民(主要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講解遺址的知識,用講座、游戲、“考古集市”和村民互動,希望能在他們的腦海里播下一點關于古代文明、遺址保護和考古的種子。

可因為條件限制,王思渝他們只能每周去一次平糧臺,最終這個項目就是四天的時間。一陣微瀾之后,還能留給當地多少啟發(fā)和持續(xù)的能量?還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我在網上一篇署名黃可佳、韓建業(yè)的論文《考古遺址的活態(tài)展示與公眾參與》里,看到德國杜佩遺址的例子,眼前一亮。如果國內也有這樣生動、有機的考古體驗該有多好?

杜佩是柏林市近郊一個13-14世紀的古村落遺址。志愿者大部分是退休的市民,還有各個行業(yè)不同年齡段的在職人員。整個遺址的復原和展示無處不體現(xiàn)出實驗考古的影子:150名志愿者有的負責房屋的復原重建,有的負責苗圃種植、紡織、瀝青制作、石器制作、制陶、打鐵、畜養(yǎng)豬羊、木工、烤制面包等活動,各司其職。比如豬的飼養(yǎng)是由十幾名獸醫(yī)志愿者來進行,他們飼養(yǎng)了幾個不同種系的豬,常年觀察并記錄它們的生活習性;遺址還辟有牧場飼養(yǎng)一種古老山羊Skudden。遺址內的所有樹木樹種也是根據考古發(fā)掘成果進行復原種植,在原基址上與復原后的村落有機地形成一個景觀整體。

在入口處有一個建好后未經維護的建筑,大約經歷了30年時間便倒塌了。他們認為這剛好和遺址的使用廢棄時間相當,至今這個房屋的殘骸沒有清理,留在原處,繼續(xù)著它實驗考古的使命。

國內也有類似社區(qū)考古,將遺址景觀、古代文明與當代人生活融合的例子嗎?巧的是,這篇論文在結尾處介紹了湖南常德澧縣的八十垱遺址。我如獲至寶,立刻從宜賓到成都,再飛到長沙,坐大巴到澧縣,見到了八十垱的“守護人”、考古世家出身的曹毅。

復原后的八十垱遺址小巧、秀麗,留守的農民和考古人員和諧相處,這個“微型”案例不可謂不成功,但卻像“養(yǎng)在深閨”的女子,少人問津。遺憾之余,卻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一旦遺址體量成倍增長,拆遷、設計、和原住民溝通,一切的改造成本都將上升,既要挑戰(zhàn)設計師的規(guī)劃水平、文物工作者的施工和活動能力,也要考驗地方主政者對遺產的重視度、見識、美學鑒賞力與執(zhí)行力。

“咱們有沒有可能也可以在類似八十垱這樣的地方做種植古稻米的考古實驗?”我問負責八十垱的湯羽揚教授。

“我們在湖北屈家?guī)X(新石器時代遺址)也想要把最原始的水稻進化的序列做出來,但是現(xiàn)在還在規(guī)劃之中。它們怎么分布,怎么去找種子,怎么讓人能看到最早沒進化的樣子,最后再到人工培育種植的這些諸多過程,這個需要研究的配合。但應該能找到野生的古老稻種,給感興趣的家庭、孩子來體驗,只是需要一個過程?!?/span>

這個回答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原來某種個人化的摸索已經在悄無聲息地展開。于是,我把志愿者、八十垱的“活態(tài)展示”與社區(qū)考古雛形,連同“訪古發(fā)燒友”、考古科普和傳播平臺,都放在了稿子框架里。如果說前兩者,還是由考古與文博界發(fā)起(一個是文物部門對外招募志愿者,一個是因遺址發(fā)掘和社區(qū)改造而起);那么,后兩者則完全是民間的自發(fā)行為了,“公民意識”更濃郁。不管是否會得到學術界認同,在我心目中他們都算是實打實的“公眾考古”,而且形式必然還會越來越拓寬。

“這是我到目前為止看到對公眾考古報道最深入的一次。希望對行業(yè)有所啟發(fā)?!边x題的題眼貢獻人奚牧涼說,他也是我的同行(三聯(lián)記者)。他剛剛參加了博士考試,如果通過,或許將成為北大公眾考古專業(yè)的第一個博士。他一再向我強調,公眾考古的核心,終究還是權力與權利的博弈?!安还苁沁z址發(fā)掘、搬遷、,文物的價值考量,還是一個年份或者名稱的認定和解釋,最后都是不同的知識和權力階層在資源占有與利益分配上的角力?!?/span>

我相信,在這點上,這個90后比許多業(yè)內人士要看得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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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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