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故事 | 北地故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姜曉明 日期: 2018-01-22

銀色的霧在山間神出鬼沒,不斷變幻著形態(tài),空氣中充滿潮濕的腐殖土的味道

尋馬者

自從額爾古納至根河通了高速公路,從前那條翻山越嶺的老路就鮮有車走了。山路沿奔騰的根河水而建,蜿蜒起伏地穿過茫茫林海。深秋的一個清晨,天剛蒙蒙亮我們就出發(fā)了,沒走多遠,就被團霧困住,仿佛墜入云海,完全看不清周圍的一切。我小心翼翼地把車停在山路邊,打開雙閃燈。下車時,腳底有些軟,低頭一看,我差點跳起來:一條凍僵的蛇盤縮在路肩上,看樣子已無半點攻擊性。

銀色的霧在山間神出鬼沒,不斷變幻著形態(tài),空氣中充滿潮濕的腐殖土的味道。過了好一會兒,起風了,周圍景物漸漸顯出輪廓。不遠處傳來引擎聲,接著坡道U形轉彎處出現一道朦朧的黃色光柱,一輛摩托車緩緩駛過來。騎摩托車的人從我們面前經過時,朝我們看了看,好像有些猶豫。他身材魁梧,蒙著面,戴著駝色絨線帽,罩著黑墨鏡,我和同伴交換了一下眼神,盯著他消失在薄霧中。

我扣上沖鋒衣的兜帽,從背包中掏出相機,準備拍幾張霧中的荒寂秋色。兩天前還是滿眼金黃,現在,光禿禿的落葉松上披著霜花,白樺的枝梢上只有零星的枯葉在風中抖動。相機的取景器很快就被我呼出的哈氣蒙住了,我屏住呼吸不斷擦拭?!坝腥藖砹耍 鄙砗蟮耐樘嵝训?。我放下相機,轉向山路,是剛才那個蒙面人,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刀。

來人將摩托停在我們近前,熄了火,用沾滿泥濘的馬靴把車支架踢開,這是一輛紅色的飛肯150 摩托。他摘掉墨鏡,露出一雙淺灰色的大眼睛,又褪下蒙著面的脖套,把絨線帽向后推了推。我們懸著的心放下了,這是一張有著俄羅斯血統的娃娃臉,凍得紫一塊兒青一塊兒的,小而塌的鼻子流著清鼻涕。

恩和,收割草料的夫妻

?

“你們路上看見過馬嗎?”他語氣里有一絲焦慮。

“什么馬?”我有些蒙。

他拽掉右手的線手套,擦了擦因風流淚的眼睛:“我的馬丟了?!?/p>

他告訴我們,他住在額爾古納,半年前花三萬多塊錢在莫旗(莫力達瓦達斡爾自治旗)買了五匹馬,做游客的騎馬生意,結果十天前放牧時丟了,他已經在周邊找了一星期。他不大相信它們被人偷走了,后來聽當地老人說“老馬識途”,秋天馬會想家,也許它們回家了。他有些將信將疑,但還是決定找找看,于是騎著摩托沿著運送它們來的山路,一路打聽。他說話時左手緊握著掛在胸前的俄羅斯雙筒望遠鏡。

阿里河鎮(zhèn)的早市

?

雖然我也聽過類似老馬識途的故事,但從額爾古納到莫旗近600公里,在這密林叢生的群山之間,我還是很難相信這五匹馬能跋山涉水尋路而歸。我們站在瑟瑟秋風中靜默了片刻,不知如何安慰他。小伙子緊了緊雙肩背包背帶,重新跨上摩托車整束上路,我們沖他揮揮手。山風如針,寒冬將至,天氣預報說大興安嶺地區(qū)這兩天有雪,但愿前方等待他的是驚喜。

?

住別墅的鄂溫克人

快到根河的路上,我們經過一片別墅建筑。一排排由熏色松木搭建的木屋閣樓,翹著上揚的屋脊,在云霧繚繞的群山掩映下,仿佛北歐的某處度假勝地。路邊的指示牌顯示,這里是敖魯古雅鄂溫克定居點。

別墅前的草坪里面長滿雜草,幾戶人家窗前空地上立著“撮羅子”,我們走向一戶門前種著波斯菊的人家,一位穿著棉坎肩的老太太正在房前晾衣服,她沖屋內喊了句,里面走出一個身材壯實的女人,看樣子30歲左右,顴骨很高,眼睛細長,穿著一件單薄的套頭衫。她把我們讓進屋,一個小男孩正在走廊里騎三輪車,看見我們就躲進了廚房 。廚房里很干凈,墻上貼著白瓷磚,櫥柜的大理石臺面擦得锃亮,燃氣灶上的高壓鍋嗞嗞地冒著熱氣。我們跟著女人來到客廳,“你們隨便看看,”說完她拿起沙發(fā)上一只未完工的皮手套縫了起來。

牛耳河鎮(zhèn)汽車隊,調度室里的林場司機

?

客廳不大,除了一張長沙發(fā)就是一個組合柜,玻璃拉門里擺著盒裝的鹿茸和鹿胎膏,外面的置物閣上擺放著手工制品:筒狀的樺樹皮盒子、鹿皮手套和靴鞋以及一些木雕小掛件。柜子對面是一個通向二樓的木樓梯,樓梯一側的墻上掛著一對鹿角和一張獸皮。我相中一雙厚墩墩的鹿皮童鞋,有半個巴掌那么大,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只有馴鹿脊背的皮才會有這樣的分量,小鞋子縫得粗針大線,兩只大小也不太一樣,但看上去有種拙樸感。我轉身問女人價格,“八百”,她抬眼說。我猶豫了下,將鞋子重新放回原處。

樓梯響起腳步聲,下來一個瘦高的男人,腦后扎著馬尾辮,牛仔褲上粘著油畫顏料,是這家的男主人。他叼著香煙,戴副黑色圓邊眼鏡。屋子里很熱,我們不得不脫掉外套拎在手里。我們問他還有沒有沒下山的鄂溫克?!皼]了,”他淡淡地說,“現在都定居了,我們祖祖輩輩養(yǎng)馴鹿,現在政府讓我們下山定居,可在山下我們能干什么呀,成了住在別墅里的窮人?!彼麄冇袔资^馴鹿,由親戚在山里放養(yǎng),雖說政府提供了免費的房子及屋內設施、免費的水電,但在一個消費社會里,對金錢的需求要大得多。

新巴爾虎左旗,院落前閑聊的牧民

?

無論長相還是言談舉止,都很難把男主人與鄂溫克聯系起來。敖魯古雅有兩百多鄂溫克人,但據說有純正鄂溫克血統的不過六十來人。我們又問起是否還有薩滿,女人搖著頭說,族里最后的薩滿幾年前去世了,現在都是表演性質的了。他們抱怨說真正的鄂溫克文化沒有了。夫妻兩個已經不會說鄂溫克語了。他們的孩子——網絡文化里長大的下一代,祖輩的狩獵生活對他們來說將更加遙遠。

?

林場老人

孫大爺家很好找,就在村口,而且整個村子只有他家是土坯房,那是他年輕時自己動手蓋的,一直沒舍得拆。房子因地基下沉而向一側傾斜,房頂褪了色的紅鐵皮也被大風吹得卷了邊兒。

額爾古納,勞作了半天后,中午在家里喝酒吃肉的牧民

?

院門緊閉著,里面上著閂。房子在院子深處,我用力砸了幾下大門,又喊了幾聲“孫大爺”。不一會兒,隔著歪斜的木柵欄,我看見孫大爺從房后走出來,手里拎著一把菜刀。院門欠了一道縫,露出孫大爺清瘦的臉,他眼睛一亮,大聲喊出我的名字。我有些吃驚,兩年前旅行時我曾在他家小坐停留,沒想到他還能記得我的名字?!翱欤爝M來?!彼畔率掷锏牟说?,用力抬起下沉的院門,剛才他正在剁雞食。我們跟著他穿過院子朝屋內走,他邊走邊喊老伴。院子里高高碼垛著被雨水浸黑的劈柴,地里種著倭瓜和蜀葵。

老伴兒剛睡醒午覺,忙不迭從炕上爬起來,外套穿了一半,找不見另一只袖子,我忙迎上前,幫她翻出那只袖子,套在胳膊上,她笑得合不攏嘴,嘴里只剩下下面一排牙。孫大爺把我讓到窗前的沙發(fā)上,沙發(fā)罩上層層疊疊搭著布單和花枕巾,坐墊下的彈簧弓子“嘣嘣”地響。孫大爺坐在對面,不停搓著手,八字眉下是一雙爍亮的眼睛,他比兩年前更瘦了,頭上的那頂藏青色“干部帽”大得好像扣著一個盆子。他多年前患過癌癥,后來卻奇跡般地好了。我從背包里拿出兩罐茶葉送給他們,結果他老伴兒起身走到矮櫥前,拿出一個精致的小點心盒。我認出這個盒子,“你那年給我們的沒舍得喝,現在還有呢?!闭f著她打開盒蓋,里面還有三分之一的茶葉。那年來他家,聽說孫大爺喜歡喝滇紅,我就把自己喝剩下的半盒滇紅留給了他們?!斑@次來家必須吃了飯再走?!闭f完孫大爺轉身去了廚房。

?陪我們聊天的老太太也忙活不停,一會兒給我們沖豆奶,一會兒翻出糖塊兒,她比兩年前腦子反應慢了,有時一句話剛說完就忘了。屋內的陳設與兩年前無異,地上鋪著磨得發(fā)亮的地板革,低矮的頂棚上掛著一對用舊報紙蒙著的大紅燈籠,墻上的老掛鐘咔噠咔噠地響著。那年我來時她小女兒也在,我們簡單聊過幾句。我問起她的女兒,“沒了!”老太太說,眼睛里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回。我一時緩不過神來,她女兒只有四十來歲,跟我年齡差不多。

伊圖里河鎮(zhèn),抽煙斗的修鞋匠

?

柴火的味道裹著菜香飄進屋內,廚房的孫大爺喊我們吃飯。不到半小時飯菜居然擺滿了一桌:青椒肉片、木須肉、包子……“怎么這么快?”我有些好奇。他笑著說,菜是老伴兒提前做好的,說著他走到冰柜前向我們展示,里面是一盤盤用保鮮膜裹著的炒菜。這些炒菜是為隨時來看他們的孩子準備的,“年紀大了動作慢,現做不趕趟兒?!?/p>

孫大爺和老伴兒不停往我碗中夾菜,“明年再來,你就找不著我們啦!”孫大爺說。原來林場統一規(guī)劃,所有居民將統一搬遷到鎮(zhèn)上或牙克石市,他們其實并不愿意去城里住,但是“沒法子”。

臨別前,我從老兩口小女兒的窗前經過,藍色窗臺上有個生銹的鐵籠子,已經空了。上次我來時,里面關著一只不知疲倦的花栗鼠,它在一個轉輪上周而復始地跑圈兒。

無論生活在哪里,人們都躲不過生老病死,都要經歷難以逆料的悲喜。

伊圖里河鎮(zhèn),晾曬松子的老人

?

牙克石,整理菜園子的女人

?

阿里河,擔蘿卜的林場老人

?

通往伊圖里河鎮(zhèn)的山路

網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