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不粘不脫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鄒金燦 日期: 2018-01-30

我這首自以為不錯的詩,如果只看文辭,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從整體看,它確實過于“粘”題,不夠“脫”,味道不免欠缺了一些

2015年秋天,一位喜歡寫書法的朋友,送了一幅字給我,這幅字很長,目測至少有1.7米,文字內(nèi)容是我以前寫的一首詩。

面對朋友如此盛意,豈能無詩?于是,我寫了一首七絕,回贈給這位朋友:“我自北來君自東,偶然相笑海塵中。卻看一紙光滿屋,秦月膽知今古同?!?/p>

第一句是說我來自粵北,朋友來自粵東。次句“海塵”即滄海揚塵,是世事變遷之典,古人常用。第三句說朋友的書法作品。最后一句化自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不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云?!?/p>

詩寫出之后,自己甚為滿意,后來拜謁陳永正先生(詩人、學者,中山大學教授)的時候,便把這首詩帶上,奉呈先生左右以求批評。從2008年開始,我常以這樣的方式向陳先生問學,這是我的一大運氣。

陳先生讀完這首七絕之后,笑著對我說:“這首詩不好,因為寫對方太多,寫自己太少。寫應(yīng)酬詩,最好不要有太濃的應(yīng)酬味道,內(nèi)容跟別人有一點相關(guān)就可以了,還是要以寫自己為主。以前朱庸齋先生告訴我,寫詠物詩,貴能‘不粘、不脫’。不粘,就是不要句句都貼著題目寫;不脫,就是不要離題。其實不止詠物詩要這樣,有題目的詩要想寫得好,都需要做到‘不粘不脫’?!?/p>

這真是醍醐灌頂之言。里面說的朱先生,是陳先生的師長,已故嶺南詞家。從這些前輩的言語或文字中,我看見了古人。

我這首自以為不錯的詩,如果只看文辭,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從整體看,它確實過于“粘”題,不夠“脫”,味道不免欠缺了一些。

陳先生之言,也是歷代飽學之士的真知灼見。推其所本,應(yīng)該是孔子的這一句話:“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痹娛恰盀榧骸敝畬W,如果在“為人”方面著思太多,就遠離了詩性。

蘇軾有一首題為《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的詩,與陳先生的這番話,可謂消息相通:“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p>

事情是這樣的:有人畫了一些畫,請?zhí)K軾題詩,蘇軾欣然運筆,遂有此作。詩中的邊鸞,是唐朝的畫家,畫的鳥栩栩如生;趙昌是宋朝畫家,擅長畫花。不過,蘇軾說,這兩個人的畫,都不如這位朋友的畫,因為他只用了寥寥幾筆,就把無盡的春意畫出來了。

蘇軾這首詩,自然是稱贊畫師的,不過它能夠被后人記取,跟畫作本身的關(guān)系不大,里面的“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是全詩精神所在??梢哉f,這首詩能夠傳世,最大的功臣是這兩句。兩句所推尚的,也是脫開幾步去說,不要總是把心思粘著題目或題材。

不粘不脫,不僅是寫詩作文的一個法門,亦有助于解詩與論詩。

具體來說,人們的“粘”病,其實要多于“脫”病。比如一些箋注家解讀李商隱的詩,動輒聯(lián)想到牛李黨爭,有些判斷自然是合情理的,但煞風景的解讀也不在少數(shù),容易滅了讀者的興趣。箋注家本應(yīng)是詩家的功臣,有時卻成了詩家的罪人,事與愿違,豈不悲哉。

又比如,宋代的詩話,總體還是挺好看的,它們最大的特點,是生機蓬勃。隨著時代的推移,詩話愈來愈多,但同時也愈來愈不好看了,所病大概不外乎一個“粘”字。這些著作,與詩粘得太緊,反倒損了詩味。至于那些構(gòu)建嚴密理論體系的論著,就更是如此了。

一粘一脫,真是妙說,興味無窮。其實,何止是在寫詩解詩時需要注目于此呢。

網(wǎng)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shù)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quán)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