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不修行,無隱士——對話比爾?波特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日期: 2018-02-07

“可能我不應該寫 《空谷幽蘭》 這本書,”談到非修行者大量涌入終南山,比爾?波特開起了玩笑?!翱伤麄冞€是會發(fā)現(xiàn)終南山”,波特說,“如果我是一個隱士,我會搬到后山。如果后山被打擾,我會搬到后山的后山”

“《空谷幽蘭》打破了山里的寧靜?!?/p>

從11年前此書一版至今,出版發(fā)行二十余萬冊,創(chuàng)造了小眾文化書籍的奇跡。西安隱士協(xié)會的副會長心一曾經對該書作者、美國人比爾·波特頗有微詞。不光因為此書引發(fā)國人對終南山的尋訪熱情,對后來的大批住山者或有“推動”之效,也因為波特對于隱士的選擇、理解,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隱士定義不盡相同。

2014年,年過古稀的波特應《隱士》紀錄片拍攝團隊邀請,重返這座為他帶來毀譽的靈山。西安攝影師陳團結所著《終南訪禪》書中寫到,心一與波特同行三日,對其印象由此扭轉。

心一眼中的波特,登山時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圍一條紅布條——專用來擦汗,肩膀上背了一個黃色朝山袋,上面繡著一個“禪”字,出自柏林寺的凈慧法師。他手上還拿了根很普通的木棍,嘉午臺興慶寺的住持昌志法師看此棍又舊又細,就說送給他一根雕刻很好的雞骨頭木,還有龍頭。波特說:“對不起我不能要,它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是老朋友?!辈ㄌ亟榻B,這是1993年在杭州飛來峰采的一根榕樹枝,很輕,很好用。

波特佩服修行者,但他自己愛喝生啤,愛泡澡,念念不忘西安的燴麻食。而在探訪他所熟悉、敬重的中國古代詩人路上,他走到哪里,都會掏出隨身帶著的威士忌,與這些偉大的詩人隔空對飲。2014年在終南山,得知他多年前的知交繼承法師圓寂,他找到法師塔,焚了三炷香,嘴里念叨:繼承法師,愿你早日成佛。

那一回,在懸崖旁的觀音洞,波特沒能叫開洞門,據說里面有人閉關,波特說,尋人不遇,一切隨緣。

有人說波特是終南山的守護神,他說這里是他的“家”。心一送給他青瓷釉、底部印有“終南山”三字的茶杯,他一直用著,不時會想到這些樸素的朋友。“中國的隱士過著清苦的生活,卻是你見過的最友善、最快樂的人?!?/p>

2018年1月初,聯(lián)系比爾·波特時,他剛剛完成柳宗元全部詩歌的翻譯,正在加州尤里卡做有關禪學的演講。關于蘇東坡晚年的新書《一念桃花源》也將于初夏在中國出版。距離他最近一次去終南山,已相隔三年有余。他說無法對終南山隱居者的最新狀況做出評論,但他樂于就所知所感來回答我們的問題。

“無論身在何處,修行才是隱士的第一要義?!辈ㄌ貜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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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終南

人物周刊:歷史上,廬山、嵩山也是中國的隱居圣地。但很多人覺得終南山有仙氣,很少其他山具有終南山那種溫潤和厚重感。你怎么理解他們說的這種“仙氣”?

比爾·波特:修行地的選擇,很大程度取決于你的師父。有的師父會選一個地方,帶著弟子去。譬如廟宇的后面,抑或500公里之外。對于人們所說的“能量”,我不好確定。我不知道最初的終南山修行人是不是看過《山海經》,我感覺一個地方必須有水、木材,可以種一點點菜,又不可以離城市太遠。因為修行人不是完全住在這里,他們需要外面的人來幫忙,給他們錢和米,淀粉和鹽。

其實中國99%的山都不適合修行。終南山離城市不遠,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從周代開始,在此地修行便很方便,進退自如。而且終南山的氣候很不錯。有水,冬天即便下雪,也不太冷。另外,這個山有很多石頭,并不是那么容易生活下來。因為修行人不可以跟農夫比。他們會選擇有些險峻、艱苦,土質沒有那么優(yōu)良,但也可以種一點菜的地方。

人物周刊:修行的人多了,自然有了氣場?

比爾·波特:當然。山的名,不是靠它的高度和美感,而是住山者的道德。終南山不是一個小山,很寬、很深。很多德行高尚的師父、修行人都住過。

人物周刊:中國人是否有對隱士的浪漫化、理想化?你自己有嗎?

比爾·波特:當然人們會對隱士浪漫化和理想化,我也不能避免。這聽上去就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直到“彈盡糧絕”,天寒地凍。但我遇到了真正的隱士。

人物周刊:聽一些隱居者講,像終南山這樣可以隨意搭建茅篷而無人干涉的現(xiàn)象,恐怕中國也僅剩此地了。所以做深山隱居者,也需要客觀條件的配合、允許?

比爾·波特:你住在終南山上,并不能隨便蓋一個茅篷。當你要留下來,這是游覽之外的另一個事情。大家都會知道。做官的人會發(fā)現(xiàn),佛道教協(xié)會也會管理?,F(xiàn)在終南山(隱士)協(xié)會的人會來登記。

我發(fā)現(xiàn),每個修行人住處之間需要15分鐘的(步行)距離。因為他們的房舍和種菜的地方面積很小。如果太靠近的話,你用于生活的木材不夠。他們從不砍樹,都是找已經自然斷落、掉到地面的木材。

人物周刊:你也擔心旅游業(yè)的開放,會影響到茅篷和修行的境況?

比爾·波特:是的。他們需要安靜。蓋茅篷的人,自己不會吵鬧。他們不是為了玩耍而來。雖然新來的人常常修行失敗,還是有前赴后繼的修行者。參觀的話,周末問題會比較嚴重,游客很多,你會看到許多隱士掛著一個牌子,“(未預約者)謝絕入內”。

人物周刊:你初次尋訪終南山時,香積寺住持續(xù)洞說,長安縣(現(xiàn)長安區(qū))加上藍田寶雞一帶,約250個隱士。

比爾·波特:我當年去終南山,西安附近的隱士有200個。現(xiàn)在應該有600個,是以前的三倍。

人物周刊:2012年,曾有媒體報道,有5000隱士隱居于終南山。這個數(shù)字有水分嗎?

比爾·波特:哪里有5000?亂講??赡苷麄€中國一共有這么多(真正的)隱士。

人物周刊:即使含有水分,涌入者的數(shù)目也很驚人。

比爾·波特:對,特別新來的。中國人以前沒有辦法賺錢、致富,現(xiàn)在許多新的隱士,自身積累了相當?shù)呢敻?,可是光有錢不夠,人還需要別的東西。以前的隱士,一點錢都沒有。這是很大的分別。你若想修行,不會隨便把錢丟掉,會善用它。

隱士的茅篷(草堂)。8世紀盧鴻作。這是畫者隱居嵩山時創(chuàng)作的十幅畫作中的第一幅。嵩山是終南山最東面的支脈 ? ? ?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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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西安的隱士協(xié)會,是《空谷幽蘭》出版之后成立的?他們起了怎樣的作用?

比爾·波特:是的,西安隱士協(xié)會是在《空谷幽蘭》譯成中文以后成立的。我和這個協(xié)會的副會長心一見過多次。我的書出版之后,一位企業(yè)家表示他愿意出資幫助終南山的隱士,于是他捐給協(xié)會能接觸到的隱士每人每年100美元,可以用于給他們發(fā)放糧食、必要的生活物資等。

人物周刊:重返終南山,隱士的狀態(tài)有變化嗎?你有遇到多年前的故人嗎?

比爾·波特:只遇到一位故人——乘波尼師。她是凈土茅篷的慧圓尼師的弟子。別人都去世或者下山了。大部分隱士不會一直住在山里,看到合適機會會下山。

他們依然還是蓋茅篷、種菜、打坐、念經。沒有改變。我寫《空谷幽蘭》前后,碰到的都是這樣的人。不過一開始我以為大部分隱士是男性。1980年代尋訪時的第一周,我在山里碰到的隱者確實都是男子。過幾天就發(fā)現(xiàn),那兒隱居的女性和男性一樣多。不過大部分女子都是兩個人。一個師父、一個弟子,有年齡差距,兩人也比較安全。男的則多半獨居,如果兩個人一起,都是修行兄弟。

人物周刊:其他方面呢?

比爾·波特:他們吃得比從前好一點。我去茅篷,發(fā)現(xiàn)他們的食物品種和數(shù)量都比以前多,以前只有白菜、面條,現(xiàn)在多很多?!犊展扔奶m》出來,讀者不少,尋訪隱士的人也很多。有的尋訪者會請隱士當師父,他們會供養(yǎng)師父。有些新來的還無人供養(yǎng)。

還有,二三十年前隱士的教育程度很低,信仰很深?,F(xiàn)在,文化程度普遍很高。有很多北大畢業(yè)的,也來修行。中國社會改變了,終南山的隱士也改變了。

人物周刊:2017年,我們雜志的記者走訪了終南山的部分隱居者。他們進山的目的不一而足,有避世求道、激流勇退的,有專心治學的,還有求醫(yī)問藥、投機致富的……在你看來,這些隱居者,可稱得上隱士或修行人?

比爾·波特:隱士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幫助他人。你說到治學,哪里有隱士要學問?儒家要。道家修身,佛家開悟,這都不是求學問。我碰到的隱士,我都很喜歡和欣賞。但那些投機者當然不算隱士了,他們與修行者南轅北轍。但無論世道如何變,修行不會很快消逝,這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部分。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這股“紛紛住山”之勢,短期之內不會減弱?

比爾·波特:只要還有人從物質至上的生活中醒悟過來,進山、住山的勢頭便不會消散。

人物周刊:當你聽說,2017年的終南山,租金暴漲;連茅草都開始成為熱門商品;興教寺的僧人為了不受滋擾,只能把糞桶放在院子正中……你的第一感受是?

比爾·波特:太可惜。我沒有別的話可說??墒?,如果你是真正的隱士,你總可以找到一個地方。他們可以去新疆,或者去別人找不到的地方……現(xiàn)在西安的人太多??赡芪也粦搶憽犊展扔奶m》這本書,(笑)可他們還是會發(fā)現(xiàn)終南山。社會就是這樣子。

謝道長(左)與比爾·波特(右)在仙姑觀的臺階上 ? ?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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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這種情況愈演愈烈,終南山和城市的區(qū)別會越來越小。我不知道這股潮流還會持續(xù)多久,但終南山很大、很深。如果我是一個隱士,我會搬到后山。如果后山被打擾,我會搬到后山的后山。

人物周刊:直接“大隱隱于市”不行嗎?

比爾·波特:如果你不先當一個小隱士,怎么大隱?必須要有一個開始的地方。修行人的目的,不是當隱士,而是要修行。當然,修行到某個程度,你需要安靜、需要孤獨。三五年就夠了。如果環(huán)境被破壞,隱士們自會找到另外的棲所。但我覺得不應該住在太漂亮的地方。比如華山,游人太多了。

人物周刊:自古至今都有大量人群在利用“終南捷徑”,終南山會不會因他們而變得俗氣?

比爾·波特:不會。每個人對隱士有不一樣的看法,古代有竹林七賢,你認為他們是隱士嗎?大家都以為他們很高潔,很了不起。他們也是富甲一方之人,一面修行一面玩兒,他們也做圣人之事,比如玄想,比如道家的養(yǎng)性修真。但他們做不到真正的忘我,像阮籍那樣(也有暫時領命,回到俗世之舉)。

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有了摩托車、收音機……許多人喜歡終南山,愿意來此納涼休閑,或感受風雅,這是正當?shù)男枨?。山并不單單只屬于隱士,大家都可以享受。你總不可能圈一道墻,“你們都別進來?!焙锰幨墙K南山很深、很寬,它是一個很長的山脈。隱士們可以搬家。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隱士”,很多是有不同目標或目的的人。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隱士一定全是修行人。

人物周刊:那么做一個隱士、修行人,是否需要門檻?要做什么準備?

比爾·波特:這是修行人和師父來確定的。你需要一個既了解修行、也了解山里的人。因為你還要過生活。有的人很會打坐,可是住山不行。上山需要有達人幫你拿主意,下山則需自己決定。

人物周刊:你一直強調師父的引導。如何才能找到合適的師父呢?

比爾·波特:那些對你微笑的人,就是你的師父。

人物周刊:現(xiàn)在許多住山者都是自己決定,自己行事。

比爾·波特:因為他們很自我,他們以為他們很聰明。修行人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幫別人。

人物周刊:對這些住山和將要住山者,我們需要更多的包容,還是清醒和警示?

比爾·波特:不要管他們。他們不是小孩。你就是把他們當作小孩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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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游泳”

人物周刊:中國學者是在仕宦的框架中定義“隱”,古代品德高尚的士人隱居不仕則為隱士(部分會重新回去做官)。西方學者則是在宗教信仰的視野中觀察“隱”,遁世修行的宗教隱修者為隱士。在你1980年代末的尋訪中,中國傳統(tǒng)意義的隱士我們沒有讀到,是你的重點不在于此,還是現(xiàn)實中沒有遇到這類人?

比爾·波特:我當時沒有遇見這樣的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見到的所有的隱士都是佛道修行者,我沒有碰到一個儒家的修行人。

你知道,自漢代起,那些儒家的書院也多在山里,他們也是在修行。這不是“終南捷徑”之意。儒家也有修行習慣。但我在1980年代,沒有見到這類人。一個都沒有。現(xiàn)在說不定也有儒家的修行者,我不敢說他們是隱士。對于隱士,每個人有自己的定義。我碰到的佛教道教的修行人,不是為了做官或不做官,他們只是看破紅塵,要成佛、學道。我是一個外來者,我在尋訪時,沒有先確定隱士的意義,我只是承認所有住在深山里修行的人是隱士。

他們?yōu)槭裁葱扌??因為他們都有同一個目的:幫助別人。而這必須要修行到一個程度才可以。你要幫助淹水的人,你自己必須會游泳。那些住山的隱士,他們就是先要學習游泳。

人物周刊:從你書里的信息,那時遇到的一些佛道中人認為中國不會有真正的隱士。你覺得他們?yōu)楹芜@么想?

比爾·波特:我不覺得他們真有此想。因為那個年代,很多人不敢把太多東西講出來,特別是對外國人。我想他們是不想給隱士帶來麻煩,是為了保護隱士。如果你住在廟里,你一定會聽到“誰誰修行”的消息。

人物周刊:當時你決定把精力集中在隱士傳統(tǒng),而不是寺院傳統(tǒng)。為什么?

比爾·波特:三十多年前,我出版的第一本書,便是寒山詩的翻譯。第二本湊巧也是翻譯另外一個隱士(石屋)的詩。我一直懷疑,中國還有這樣的人嗎?或者只是學問很高,并非真正的隱士?于是我便開始尋找。

人物周刊:寒山最打動你的是?

比爾·波特:他很自由、很簡單。他不是專門描寫風景,月亮、山河如何美,他是把你的眼睛打開,幫你看破。我很尊敬他,很喜歡他。我把翻譯他的詩歌當作我的修行。

人物周刊:人們想象,山里的隱士,吃素、修煉,清心寡欲,身體會比常人要更健康,是這樣嗎?你曾在他們的茅篷、山洞里過夜,感受如何?

比爾·波特:隱士并不總是身體健碩,也會生病,有的人還死在了山里。每次住在他們的山洞里我都覺得挺好,他們對訪客很大方,會與你分享他們所有(的物質)。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住在深山寺廟和道觀里的修行者,和自修茅篷、住在山洞里的修行者,有什么不同?

比爾·波特:住山里,生活都要自理,菜要自己種,水要自己擔。住在廟里,你不用擔心吃喝。基本上廟里都有自來水。你不需要做太多,只要誦經便是。還有,廟里人多,會常常講話。住茅篷和山洞,便只有你一個人,從早到晚如此。

人物周刊:那,在一個破敗的茅篷,和在一個條件更優(yōu)越、更舒適的房子里修行,(修行)質量上有沒有高下之分?

比爾·波特:漂亮茅篷的好處是,你不用去住山洞,這不見得不好。我不想對此批評。因為你不一定要破爛的房子才能修行。住破茅篷的人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蓋一個好房子。適合自己就好。

興慶寺主持志誠(音譯)在寺廟后門 ? ? ? ? ?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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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好的、不好的修行?我沒有辦法回答。沒有一定之規(guī),每個人都不一樣。

人物周刊:網上有人描述,聞到過隱士茅篷的異香,看到有仙人飄走、山洞里有鬼影等等,你相信這些嗎?如何看待宗教與科學的關系?

比爾·波特:我從來沒聞到過茅篷的什么異香,也沒見過那些神秘的現(xiàn)象。隱士們過著最普通的生活。城市里的人才過得光怪陸離。當成為修行者之后,他們會忘記宗教,更不用說科學這回事了。

人物周刊:你是否感受到隱士的德行高于一般人?

比爾·波特:他們不吃肉、不喝酒、不結婚,對錢一點都不關心。非常樸素。(笑)可是說德行,這不容易比。我只能說,雖然我們自以為是好人,但我們的缺點太多,總是想要太多東西。必須要這個、那個,要和哪個女孩子在一起……

人物周刊:隱士們的痛苦來自哪里?

比爾·波特:大部分的痛苦都發(fā)生在新來隱士身上。你要知道,你剛來住山,農民不會管你、不會幫你。

許多人來山上,并沒有好好準備,只是有著修行的沖動便奔來了。但真的當隱士,會好好做準備。我在美國演講時講過,中國的隱士們是在讀宗教修行的博士班(比喻)。沒有大學畢業(yè),你不可能成為博士。不是每個人都能受得了山上的生活。大部分隱士會住個三五年,少數(shù)能待10到20年。但很多新來的,一個冬天下來便受不了,會發(fā)瘋。

人物周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你花了好幾年尋訪隱士。一一問道于他們時,你最想了解的問題是?他們的回答,有沒有解開你的疑惑?

比爾·波特:沒有。我沒有想當記者。我走訪的時候,就是想給他們一個機會,說他們想說的話。不需要他們一定要回答什么。他們如若想談論修行,當然好。沒提也無所謂。我只是很欽佩他們,想認識他們、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其實他們對佛法和道學了解很多,但住在山里的人,不會有很多話可說。只有城市里的人,會一直聊個不停。

人物周刊:注重冥想和自省,是山居隱士們最重要的功課?

比爾·波特:當然。若不打坐和冥想,為什么要過那么辛苦的生活?山上的打坐,與城市里感覺不同,自省程度更高。因為沒人打擾你。萬籟俱寂時,就好像整個地球上,只有你一個人。你當然可以住在茅篷,卻不打坐。但不會太浪費了嗎?

人物周刊:如果真正的隱士意識到自己思想的價值,而決意不為外人道,你會覺得可惜嗎?

比爾·波特:思想只有對我們自己才是最有價值的。不過“隱士不與外人道”并不十分準確。他們只是不告訴那些對他們只是充滿獵奇、又從未修行過的人罷了。

人物周刊:隱士與犬儒主義者的分別在哪里?

比爾·波特:隱士自足,而犬儒者不甘。

人物周刊:隱士們是否關心當下社會的發(fā)展?

比爾·波特:他們了解世界的運轉,只是對身外事沒有興趣,更關心自己的內在。

人物周刊:隱士是否需要承擔社會責任?

比爾·波特:當隱士就是承擔責任,他們不是逃離者,是最有承擔、愿意利他的人。城市里的許多尋常人并不承擔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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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與道

人物周刊:學佛和學道的目的,就是為了解除痛苦、了生死?

比爾·波特:其實并無痛苦可言。但人每每念及,我有這個房子、那個親戚,有身體、有朋友,如果你覺得這些皆為真,便會覺得痛苦??墒?,這些東西不是真的,皆是無常??雌七@個,便是禪宗的目標。

不修行的人不會這么覺得。雖然修行人自己可以看破,他們還要幫別人看破。越修行,苦便越來越少,越來越看破。最難的就是,用什么方法可以幫別人。用方便法門(能隨時設教、隨機應變,利益他人、化度眾生的智慧和方式)來幫。

人物周刊:修行是否一定會導致意義的減少、忽視甚至幻滅?

比爾·波特:“空性”(emptiness)的意思是沒有分別(編者注:在佛學術語中,離情念分別之心識,為“無分別心”)。一個好的社會不會看不起別人,不會有對黑人、白人的不同態(tài)度。修行的目的正是幫助別人,消除自我。

比爾·波特在茅篷前與隱士交談 ? ? ?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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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的手里有東西,你沒法幫別人。你的手必須是空的,才能抓住旁邊的人,才能幫他。修行的目標就是這個——Empty your hands.

人物周刊:打坐時,若有更多的妄念和雜念涌來,如何處理?

比爾·波特:妄念一直有。你打坐,也不可能毫無思想??墒撬枷氤鰜淼臅r候,你管它還是不管它。管它,你就被它控制。不管,你可以控制它。你可以想出一個辦法,把妄想變成釋迦牟尼之念,好好用它。

人物周刊:對性格基本定型的成年人,怎么破除我執(zhí)?

比爾·波特:我不知道。教別人破我執(zhí),好像是醫(yī)生做的事。醫(yī)生會告訴他們,你需要用哪種藥。最好的方法是有一個了解修行者的人,因人而異地給出建議。我在修禪中心,總能看到那些可以開示的師父,他們跟每個弟子有不同關系,給出不同的建議,很了不起。但我只是寫書而已。

人物周刊:你追隨禪宗多年,禪宗與道家的相通之處在于?

比爾·波特:修行以后,會感覺出二者的通達,但起步很不同。修道教是從修身開始,學佛則是從修心發(fā)端。但二者修行到一個程度,便殊途同歸了。每個人的性格氣質殊異,看你喜歡與適合哪個。我開始不喜歡道教,總覺得修身是妄念。但慢慢發(fā)現(xiàn),修身和修心并無太大分別,且終點一致。

人物周刊:你訪問過的薛豐來道長說過,道觀的教化膚淺。華山的謝道長說“道教自身發(fā)展越來越糟”,而監(jiān)管凈業(yè)寺修復的寬明也說過,“佛教自身的情況糟糕”。何出此言?

比爾·波特:修行人并沒有變差,但中國有一段時間,寺廟和道觀被摧毀,道士和比丘尼沒有地方住??墒菚r代變了,現(xiàn)在的中國人可以信仰宗教,可以修行。我認為儒家也是一種宗教。如果不是,那它是什么呢?(它)影響很大。今天的修行人不再有懼怕,如果有困難可以找人幫助。

人物周刊:今天修行人和場所面臨的困境是?

比爾·波特:中國社會現(xiàn)在發(fā)展迅疾,很多人有錢,他們便把錢捐給道場、寺廟、道觀,這是最大的問題。那么多的財富,如同飲鴆止渴。我感覺很多師父還沒有學會如何對待這些錢財。當然不能將這些外來之財完全棄之。但蓋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空調、熱水隨便……這是一種善用嗎?我覺得,最大的困難在于保護修行的氣氛。如果我是一個方丈,我會把這些錢拿來幫助孤兒、病人和窮人,不會全幫自己。但怎么去拒絕和使用,這需要一個非常聰明的師父。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

人物周刊:你有和這些住持、方丈或道長表達過你的想法嗎?

比爾·波特:我沒有好好地表達過。

人物周刊:為什么?

比爾·波特:這太不客氣。你正和方丈喝茶,不好意思提到這個,“啊,你這廟里的陳設太豪華,太好了,不應該有那么好……”怎么說,怎么做,都很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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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每個人,我就是我”

人物周刊:你說過,外國人很少有看破的觀念,中國人有很多。為何?

比爾·波特:中國的歷史那么長,從老莊那時至今,人們讀書的時候,都聽到過這樣的說法,而且知道“可以看破”是個好事情。外國人很少聽到,他不會以為是好事。我小的時候便沒有聽過。對中國人,這很容易了解,也愿意接受。

人物周刊:有媒體報道,你曾說過,“在美國,隱士只是那些喜歡自個兒待著的人,往往都有點神經質。但是,在中國,我發(fā)現(xiàn)隱士往往是社會的精英,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笔沁@樣嗎?能否介紹一下你所了解的美國隱士?

比爾·波特:我不記得我說過像“神經質”或者“精英”的話。那些在中國有志成為隱士的人很多來自“上層社會”,或至少是受過教育的人群。美國的隱士,他們不愿與人相處,是厭世者(misanthropes),不會腦子都有問題。有部分美國隱居者,或許真的會瘋——也不會比城里的人更錯亂。所有對一個群體隨意下結論的人,都不足為信。所以請不要把我“張冠李戴”。

人物周刊:美國電影《荒野生存》(Into the Wild)里的男主角為了對抗父母為他安排的生活模式,抵制虛偽矯飾,尋求自由和獨立,選擇遁入阿拉斯加深山,但最終沒法越過阻止他回到城市的漲潮之河,死于饑寒交迫。你怎么看這樣的隱居?

比爾·波特:我沒看過這部電影,但我想這個年輕人沒有為他的人生抉擇做好應有的準備,但中國的隱士們,大部分都是做了充足準備的。當然現(xiàn)在那些新來者不一定。

人物周刊:你在臺灣的佛光山佛教寺院短暫停留,也在臺北海明寺有過修行,后來在安靜的山村里隱居,翻譯佛經和古詩,生活了許久。其實你也在踐行隱士的生活?

比爾·波特:也可以這樣說……我很喜歡修行人,可是我不是。我只是個住在家里的人。

人物周刊:你從來不掩飾對熱水澡的貪戀、對美好食物的喜歡。

比爾·波特:(糾正)不是shower(淋?。┕?,一定要在浴缸。躺在熱水里,好舒服。(笑)淋浴的人,他們比較急,他們要辦事。我不要。

如果可以選擇,我最想過陶淵明的生活。他的修行之道,我最為欣賞。既很簡單、親近自然,又還有家庭、小孩。

有人說,“不是每個人都能這樣?!钡也皇敲總€人,我就是我。你看陶淵明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蔽胰チ怂募?,他蓋的房子是在山腳下,不是深山里,周圍還有鄰居。他未曾切斷和社會的聯(lián)系,又有獨立人格。中國大多數(shù)隱士,都只是離開社會一段時間,不太會一輩子。

人物周刊: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是一位觀念“前衛(wèi)”的佛教徒。他認為修行者也可以有感官和物質享樂,只要不過分執(zhí)著(大意)。你認同這一觀點嗎?

比爾·波特:我不認同。只有少數(shù)人可以這樣——那些修行很久的高人,或是剛剛開始修行的新人。如果大多數(shù)正在修行的人這樣,不會有什么效果。

我不是一個師父。如果這位仁波切告訴大家說“所有人都可以這樣”,那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師父。真正的師父必須針對不同人給出不同的教諭。

人物周刊:對你而言,年輕時的發(fā)愿(人生目標)實現(xiàn)了嗎?

比爾·波特:我小的時候,父親很有錢,后來他破產了,家道中落。他富有時,錢給他帶來很多麻煩,壞人總上我們家。我少年時便看破紅塵,財富不是我的目標。上大學,博士也不是我的目標,我只是想多了解生命的意義。到后來遇到方外之人,打坐修行,發(fā)現(xiàn)這就是我想走的路。對我來說,這方面我是很滿意的,很順理成章的。

可是,我走的是一條難一點的路。我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人。喜歡自己決定什么是對的、不對的。我可能應該走其他的路,但我比較懶惰??磩e人,從早到晚都在工作,那么用功。我是慢慢來的。

(停頓一會兒)因為別的路(于我)都不對。唯有修禪是最符合我心的。

人物周刊:佛教講求無我。中國處在呼喚自我意識、自我覺醒的時期,這與佛法是矛盾的嗎?

比爾·波特:對自我的發(fā)現(xiàn)和覺醒,就是對無我的發(fā)現(xiàn)和覺醒。怎么會矛盾呢?

人物周刊:你是否同意,“科技是越新越好,道德是越古越好”?從古至今,有時破壞性的力量會比同時代建設的力量還要快,那么崇尚潛移默化和靜水流深的宗教與修行能追得上嗎?

比爾·波特:一個事物的新舊與其優(yōu)劣無關,但造惡業(yè)者,顯然比減惡業(yè)者要糟糕。給饑餓者膳食,給疾病者醫(yī)藥,給孤獨者關懷,給無知者真相,這些作為當比毫無作為要強。而宗教并非能達此功效之唯一。

(資料來源:陳團結《終南訪禪——走進隱士的世界》、《問道》、《我們誤解了這個世界》。感謝比爾·波特先生幾度撥冗受訪。感謝王雙興、北京讀書人文化藝術公司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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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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