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 | 何處是終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王雙興 日期: 2018-03-07

那是個天真的男孩子,有點幼稚,愛紙上談兵,但很快樂

在終南山游蕩的最后一天,我在紫閣峰遇到一對年輕情侶。從農(nóng)民手里租下的破舊泥屋隨時漏風漏雨漏塵土,于是他們在房子里支起了帳篷。砍柴煮飯,是每天最主要的活動。

閑聊的幾個小時里,他們有一半時間在爭吵,全然不顧我這個局外人。爭吵的主題有兩個:煮茶葉蛋前是否應(yīng)該清洗雞蛋,以及雞蛋煮熟后是否應(yīng)該敲碎入味。

男生是80后,女生是90后,因為遭遇家庭和事業(yè)變故而進山靜心,偶遇后走到一起。在山上,擺脫了各自的社會屬性后,兩個人近乎24小時四目相對,細枝末節(jié)常常被無限放大,最終變成矛盾和爭執(zhí)。

當然,住山的麻煩不止于此。

冬季氣溫低,和衣而眠,蓋兩床被子,依然有被凍醒的可能;昆蟲、老鼠、蛇輪番造訪,“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野豬;農(nóng)家?guī)募S便要定期清理,然后和草木灰攪拌到一起倒進菜地……原始,讓人擁有對生活的安全感和把控感,但遠離忙碌,享受閑云野鶴的生活,就要承受經(jīng)濟上入不敷出的困窘;遠離霧霾,享受山居秋暝的風景,就要承受飲食、交通等諸多不便。

柴米油鹽之外,還要對抗大把的空閑時間。顧城說,中國人只創(chuàng)造了兩個理想,一個是山中的桃花源,一個是墻里的大觀園。當人們被大潮裹挾進大觀園之后,便開始不自覺地尋找或打造另一個理想:桃花源。但終于身處其中后會發(fā)覺,習慣了效率和充實,很難消受隱居的悠閑和無目的;厭倦了追名逐利,卻并未真正擺脫心里的欲求;到山中逃離生活的種種不如意,但新的煩悶繼續(xù)萌生……山居生活的新鮮感退卻,而精神層面則無所歸依,于是有人選擇宗教,有人繼續(xù)困頓。

以上種種“殘酷現(xiàn)實”,趕走了許多“隱居客”。終南山迎來送往,成了某種時代坐標。

山上的一個采訪對象說,他常常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畫片,講一只鼴鼠決定搬家去一個永遠不會做噩夢的地方。于是它不停地搬家,地球被它挖得坑坑洼洼的,但一個能不做噩夢的地方也沒找到。

和大理、拉薩一樣,終南山也被定義成一個標簽、一種表達,受惠于地理位置和自然給予,它滿足所有田園牧歌的想象和詩意棲居的奢望,在都市的幻想里,它意味著自由、野性、與世無爭、與眾不同,可以制造足夠虛妄的優(yōu)越感,修圖發(fā)到社交媒體上,很快就會讓身體被掏空的人們心馳神往:“看吶,這才是生活!”

世人熱衷從眾,商業(yè)嗅覺靈敏,都讓終南山在特殊的時代里失去了最初的寧靜。修行人原本是這片山峰最早的主人,他們按自己的節(jié)奏長久生活在山中,像太陽東升西落一樣漫不經(jīng)心又無比虔誠,但如今常常被后來者攪擾,驢友、商人、訪道者、開發(fā)商,層出不窮,而“天下修道,終南為冠”越來越少被提及。

我清楚自己是個不盡成熟的年輕人,去終南山伊始,采訪更像是自我求解。無意探索古今隱士的精神蛻變,但總試圖考量人生何處是終南。不過,對我來說,這個題目依然太嚴肅也太大了。

有修行人說,佛教里講“不破本參不住山”,我逢人便問何謂破本參,回應(yīng)相仿:心下清靜。這聽起來像極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廣為流傳的問佛故事,但事實上,究竟如何尋得清靜,從來沒有一個可以讓人醍醐灌頂?shù)拿鞔_答案。

去大峪的那天恰逢信號塔壞了,我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上采訪,野鳥就在耳邊嘰喳,風過起松濤,難免讓人想起古畫。但不得不承認,因為手機沒信號,我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次日下山,收到許多微信消息和新聞彈窗,矯情地想起一句古詩: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但仔細想想,互聯(lián)網(wǎng)上被我錯過的風譎云詭,好像也沒那么重要。

那幾天,我在終南山也遇到一些同齡人,穿黑T恤的小楊說起過一個比喻:人來到世界上,就像一個人住進旅館,只住一個晚上,有的人把房間當成自己的,重新裝潢、擺弄家具,折騰一個晚上都沒有好好休息;但他選擇不折騰、好好睡覺,好好享受這個晚上。于是,他在“終南山旅館”住了四年。

那是個天真的男孩子,有點幼稚,愛紙上談兵,但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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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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