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虛構(gòu) | 古巴 后革命時代的橫截面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圖 本刊記者 徐雯 日期: 2018-03-15

在古巴,游客很難突破由物價定制的中產(chǎn)階級享受路線,也很難真正接近普通人生活的核心

1

我決定騎車去加勒比海。

在古巴南部小鎮(zhèn)特立尼達待到第四天,這個想法終于大張旗鼓地冒了出來。當時正是早晨,名叫Alex的民宿老板正在屋子里做早餐,我在天臺上洗衣服,看見屋檐上的野花還滾著清晨的露珠。

特立尼達是在1515年被西班牙畫家Diego Velazquez發(fā)現(xiàn)的。因為有大量保護完善的西班牙殖民時代建筑,這里在1988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遺產(chǎn)。如今這里已是古巴南部最負盛名的旅游勝地,有豐盛的海鮮、地道的古巴音樂、活力四射的薩爾薩舞廳和炫酷的洞窟迪斯科。

我在一個炎熱的午后坐Viazul公司運營的大巴車來到此地,住進了老城中心的Alex家。他家最頂樓幾乎是小鎮(zhèn)的制高點,東邊和北邊是綿延的群山,南邊是花花綠綠、參差不齊的屋頂,向西邊遠眺則是藍色的大海。每到暮色降臨,四周就會蒙上金色的薄紗,那遙遠的海也會變成氤氳著霧氣的、抽象的所在。

四天前我剛住到這家民宿時就認識了這里的另一個客人,Pat。她來自加拿大,主要工作是和政府組織合作,幫助殘疾人重建生活。她今年57歲,未婚未育,獨身主義,年輕時是一個前衛(wèi)的嬉皮士;她熱愛拉美國家,最好的朋友來自哥倫比亞和玻利維亞,她到過古巴十幾次,每次都會待一兩個月。以她的話來說,她已經(jīng)和Alex一家形成了一種“Adopt”(領養(yǎng))的關系。

因為這種連結(jié),Alex一家要比普通古巴家庭顯得國際化很多,比如他的一個兒子正在墨西哥某電視臺參加一檔素人交友真人秀節(jié)目,比如他家廚房有一臺自來水凈化器——古巴很多家庭依然認為喝凈化的水是一件太講究的事情,以至于市場上的大部分礦泉水只有游客在消費。

Pat通曉西班牙語和英語,得知我是記者,并對古巴的歷史與現(xiàn)狀感興趣,就邀請我去她農(nóng)村的屋子里做客?!熬驮谌ズ_叺穆飞?,”她說,“我們可以聊聊。”

我這才知道她已在古巴“置業(yè)”。古巴實行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體制,除了在旅游業(yè)及其相關行業(yè)上實現(xiàn)了部分私有制,大部分行業(yè)處于非市場化狀態(tài)。外國人投資房產(chǎn)自然仍是禁區(qū)。Pat說,那塊地是幾年前她以Alex的名義買的,花費1.6萬美元。她打算60歲以后就和伴侶移居古巴,與Alex夫婦一起養(yǎng)老。2月的古巴正值最涼爽的季節(jié),Pat想趁這個冬天在后院挖好種芒果樹的洞。

我聽到這樣的邀約,自然欣然應允,趕緊托Alex租來一輛鏈條松散的自行車。自行車的支撐腿早已被拆了下來,Alex順手遞給我一根綠色長鎖鏈,意思是我可以將車綁在大樹上。

早上10點,我就和Pat一起出發(fā)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會是極其美妙的一天,會是我更了解古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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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出意料,我們剛離開古城,市井生活就在眼前展開了:肉店鋪剛剛開張,一排排五花肉掛在蒼蠅盤繞的街邊;剃頭匠在室外搭了個椅子,臺階上坐滿了等候的人們;馬車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它們不是為游客準備的,而是切切實實用來運輸糧食和蔬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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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老城一家國營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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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穿過鐵軌,向左拐,就來到了通往加勒比海村莊拉博卡的主干道。那是兩車道的柏油馬路,地勢高低起伏,隨處可見馬路中央凹陷的大窟窿。馬路兩側(cè)則是無盡的田野,混在其中的馬匹和牛羊正默默吃草。風吹過時,就連陽光都在隨著草尖擺動。

Pat的村莊就在離特立尼達古城兩公里的地方。她打開院子外生銹的鐵門,帶我進去。那真是一片寬闊的草地,把她150平方米的屋子都襯托得小巧玲瓏。Pat打開前后窗戶,又帶我去看后院。她之前已勞作幾天,種芒果樹的洞已經(jīng)初見雛形。院子有條小路通向一片更大的樹林,樹林和邊上的一片小池塘也將在幾年后歸她所有。

Pat喜歡古巴,正如很多加拿大人喜歡古巴一樣?!斑@里暖和,物價低廉,加拿大人愛旅行,當然,他們也有錢。”Pat倒了一杯冰水坐在對面,補充道,“我也熱愛這里的音樂,它們太迷人了。”Pat有很多音樂人朋友,其中有一位就住在哈瓦那。話題一轉(zhuǎn),她開始聊起古巴導彈危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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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巴老爺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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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在美蘇冷戰(zhàn)的大背景下,古巴成為兩大陣營正面對抗的戰(zhàn)場。1959年美國在意大利和土耳其部署中程導彈直逼蘇聯(lián)時,蘇聯(lián)不甘示弱地在古巴部署了導彈。要知道美國佛羅里達州到古巴的最近距離只有150公里,雙方一旦開戰(zhàn),人類歷史將被徹底改寫。

“我聽父母說,那時候不僅是美國人,加拿大人也都非常害怕,因為離得太近了。大家都罵蘇聯(lián)、罵古巴,但我長大以后卻有不一樣的觀點。古巴抵抗美國,只是為了自保而已,兩個國家爭霸權,它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在Pat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因為利益,討論誰好誰壞就像討論左和右一樣沒有意義。她將桌子上的小香蕉一個個剝皮,用飯盒裝好,放到冰箱里,回到座位上時又鄭重其事地強調(diào)說:“我是一個社會主義者。”

此刻已過中午,太陽越發(fā)明亮,院子里的雜草間都升騰起了熱氣,我打算起身和Pat告別。她建議我從海邊村莊拉博卡騎車到安康海灘,最后從安康海灘走環(huán)線回特立尼達。我聽從了她的建議,立馬就出發(fā)。

沿途沒有村莊,只有不時出現(xiàn)的小馬駒放肆地在田野間奔跑。大剌剌的陽光落下來,裸露的皮膚都有輕微的刺痛感。我連上耳機,發(fā)現(xiàn)手機彈出來的第一首歌是羅大佑的《戀曲1980》。他滄桑的嗓音唱起“你不屬于我,我也不擁有你,姑娘世上沒有人有占有的權利”時,我總能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活著是為了講述》中說過的一個段子:波哥大的姑娘總想找加勒比海沿岸的男人結(jié)婚,不是因為他們精壯有力,而是因為這樣每天一醒來就能看見大海。

這些聲音混雜著Pat之前說的話,充盈在我的胸口,讓我開始鄭重其事地想:我到底為什么會來古巴?在舉世聞名的陽光、海灘、音樂以外,古巴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所在?

正當這一連串的問題盤旋在腦海時,我就遇到了這場公路旅行的第二個人。

這是一個頭發(fā)花白、肚皮翻滾的老頭兒,我騎車經(jīng)過拉博卡小村莊時,他正坐在一家快餐店外喝啤酒。陽光太烈,我急需補充水分,就到快餐店喝果汁。服務員是一個粗壯的女生,不會說英語,只好蹬著圓眼睛看我。老頭兒過來給我做翻譯,我們就聊了起來。

“我是美國加利福尼亞人,之前在巴拉圭待過兩年,所以我會西班牙語?!崩项^兒解釋完就問我,“你從哪里來?”

“中國?!蔽乙宦犓麃碜悦绹?,也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在古巴?現(xiàn)在美國人不是很難獲得許可單獨來古巴了嗎?”

據(jù)我所知,奧巴馬任職美國總統(tǒng)期間一度致力于改善冰封半個世紀的兩國關系。2015年7月20日起美國和古巴正式恢復外交并重開大使館,2016年3月21日,古巴最高領導人勞爾·卡斯特羅則在哈瓦那革命宮接見了奧巴馬。而在特朗普上臺以后,奧巴馬時期頒布的多項政策被取消,致使美國公民不再被允許到古巴實體店進行商務合作、美國公民必須通過旅行社組團的形式才能訪問古巴了。

老頭兒聽我這么問,笑著說:“我是墻畫藝術家,所以可以通過學術訪問的方式過來。但你知道為什么特朗普要這么做嗎?”老頭兒的表情一下子就嚴肅起來,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因為特朗普為了爭取佛羅里達州古巴流亡者、反對者的選票,允諾了他們制裁古巴的條件?!崩项^兒喝了一口啤酒,平復心緒后開始自我介紹:“我叫Eric,目前生活在舊金山,78歲,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伴侶,沒有子女,孤身一人。我在拉博卡住了三天了。我不喜歡特立尼達,那里太吵鬧,而且那里只是供游客消費的場所,就像給兒童創(chuàng)造的迪士尼樂園一樣?!?/p>

我聽出他剛剛提到特朗普時那股咬牙切齒的勁兒:“所以你是希拉里·克林頓的支持者嗎?”

“當然!我認識的美國人中,沒有一個人投票給了特朗普,天知道他怎么當上的總統(tǒng)!”對于2016年的那次美國大選,Eric依然耿耿于懷。他像一個無處發(fā)泄的老憤青,說起話來斬釘截鐵,一會兒批判墨西哥政府腐敗,一會兒又說美國現(xiàn)在還有種族歧視。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只好沉默著喝果汁。這家餐廳和拉博卡的沙灘就隔著一條馬路,藍色的加勒比海就在眼前緩慢晃動。零星的幾個游客,穿著比基尼大大方方地躺在草棚搭建的遮陽傘下。

Eric指著那個方向說:“你看哪怕是在古巴這個小村子,現(xiàn)在也像小型聯(lián)合國呢。那里有兩個人來自捷克,一個人來自俄羅斯……我來自美國,而你來自中國。”說到這里時,Eric那會發(fā)射連珠炮的舌頭突然絆了蒜,他皺著眉頭,眼睛從下往上看,緩緩地問我:“你看,古巴有太多人就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什么都不干,他們?yōu)槭裁床粚W你們呢?我聽說中國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手機支付,出門都不用帶現(xiàn)金了,這是真的嗎?”

Eric就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老小孩,一股腦兒地將這些問題拋給我。等我向他展示完如何使用手機支付,他連用了三個“Genius(天才的)”來表達自己的震驚。

“所有美國人都像你一樣關心古巴的發(fā)展嗎?”

“當然不!我只是覺得所有國家都應該致力于消除貧困……”

就這樣過了一個小時,我才向Eric告辭??拷_呉豢美蠘鋾r,一股頑固又刺鼻的魚腥味沖入了腦門兒,和我所想的問題攪合在了一起:2018年4月以后,勞爾·卡斯特羅將不再擔任古巴最高領導人,那么他已經(jīng)在進行中的那些改革會向何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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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周以前,也就是2月的第一天,我經(jīng)由墨西哥城轉(zhuǎn)機降落在哈瓦那何塞·馬蒂國際機場。

何塞·馬蒂是古巴最負盛名的詩人和民族英雄,曾致力于反抗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1895年犧牲在獨立戰(zhàn)爭戰(zhàn)場上時,他年僅42歲。而此時,距離1898年2月15日那個著名的夜晚,也還有3年時間。

1898年2月15日晚上,停泊在哈瓦那港口的美國軍艦“緬因號”突然爆炸,導致164個美國官兵死亡、100人受傷。美國官方認定,這是當時殖民古巴的西班牙人的陰謀。雙方多次斡旋未果,不久就爆發(fā)美西戰(zhàn)爭。

當年12月,兩國在巴黎簽訂合約,名義上承認古巴獨立,實際上古巴卻只是從被西班牙殖民變?yōu)楸幻绹趁穸?。但大概就從那時候開始,古巴,一個面積僅11萬平方公里的加勒比島國,開始得到全世界的矚目——這種矚目的程度,遠高于它的經(jīng)濟水平、國土面積或者文化底蘊。這種矚目,既倚賴于20世紀不斷反復的道路之爭,也倚賴于它輸出了讓年輕人熱血沸騰的革命。切·格瓦拉就是最好的代言人,這位無畏的戰(zhàn)士與菲德爾·卡斯特羅一起率領的游擊隊在1959年1月1日推翻親美的巴蒂斯塔政權,建立革命政府。

之后,菲德爾曾向華盛頓拋出橄欖枝,但就在不久后的1961年,情勢急轉(zhuǎn)直下。當時,由美國政府支持的古巴流亡者嘗試在古巴西南海岸的豬灣登陸,這讓菲德爾意識到,他必須要找到一個強大的盟友才能抵抗美國的入侵。很快,他宣布開始社會主義革命,并與美國長期對峙。在冷戰(zhàn)背景和鞏固革命果實的迫切需求下,他根本沒有第三條路可選。

及至1962年,古巴又被導彈危機推向國際政治舞臺。盡管這場危機僅存在13天,但卻暴露了獨立古巴無法自主的窘境。而長期被美國封鎖的一大后果,就是在蘇聯(lián)解體之后,古巴迅速陷入經(jīng)濟衰退。

一位哈瓦那出租車司機曾這樣向我描述上世紀90年代初的場景:“每個街區(qū)都是饑餓的人們,商店里幾乎沒有食物?!蔽以诠虐蜁r,依然可以見到很多蘇聯(lián)留下的印記,印象最深刻的是郊區(qū)墻體斑駁的蘇聯(lián)建筑。它們由光禿禿的混凝土構(gòu)成,通常坐落在城市外圍的荒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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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在哈瓦那老城對岸的卡薩布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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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古巴共產(chǎn)黨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后頒布《古巴社會經(jīng)濟政策指導綱要》,開始執(zhí)行勞爾·卡斯特羅在上世紀90年代就強調(diào)的“大豆和大炮一樣重要”的經(jīng)濟政策;2015年美國與古巴重新建交,2016年英國殿堂級樂隊滾石樂隊進入哈瓦那舉辦免費演唱會;2016年12月,菲德爾·卡斯特羅去世……正如滾石樂隊主唱米克·賈格爾在演出時所說:“多年前在古巴很難聽到我們的音樂,但現(xiàn)在我們正在這里演出……我知道,時代正在改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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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改變的時代自然蘊藏在抽絲剝繭的生活中。

我通過Airbnb預訂了在哈瓦那的第一家民宿,經(jīng)營者是獨居的中年女人Anna。我原本預訂了接機,但直到出發(fā)前一天才被告知:“政府不允許民宿老板做接機生意,這是一項新的政策。因此現(xiàn)在沒有出租車司機愿意冒險了,你需要自己打車過來?!倍斘疑钜沟诌_機場、看到無數(shù)舉著牌子的接機司機時,我意識到她只是找了個借口省去自己的麻煩。

Anna是個時髦的中產(chǎn),穿印花絲綢裙,會用立方體的舊式電腦,甚至在家里私拉了網(wǎng)線做WIFI。

當然,在古巴有WIFI是不夠的,還得去電信公司排隊買上網(wǎng)卡,1CUC一小時,一次可以買三張。這樣的上網(wǎng)條件要比想象中的好很多了——兩年前出版的英文版《孤獨星球:古巴》中說,古巴只有較好的酒店才有無線網(wǎng)絡,網(wǎng)速很慢且不穩(wěn)定,價格也要4.5CUC一小時。

Anna提議幫我去買網(wǎng)卡,我自然非常高興,立馬給了她現(xiàn)金。得益于2016年起古巴所有ATM和商戶開始受理銀聯(lián)卡,我在機場的ATM上取了一些錢。

古巴1994年開始實行貨幣雙軌制,一種是帶有外匯券性質(zhì)的古巴可兌換比索(CUC),和美元匯率穩(wěn)定在1:1,另一種則是古巴比索(CUP),由當?shù)厝耸褂?。兩者差距極大,1可兌換比索相當于24古巴比索。大部分游客只能使用古巴可兌換比索,因此即便古巴普通人生活成本低廉,這也和游客沒有關系。最簡單的例子便是景點的門票。比如哈瓦那近郊的海明威故居,對外國游客的收費是5CUC,對本國游客則只需要5CUP。

這種雙軌制帶來的分裂感,一開始并不強烈,可當我得知在古巴廣受游客歡迎的龍蝦,其實很難出現(xiàn)在本國人餐桌上時,它才像哈瓦那海濱大道傍晚時分的海浪,一陣一陣地拍打過來。

古巴生產(chǎn)落后,物資匱乏,人均月工資只有25CUC(合180元人民幣)。所謂外國人菜市場,無非就是品種更豐富、品質(zhì)更好、菜價更昂貴一些。一些有錢的古巴當?shù)厝艘矔磉@里買菜,因為依靠外匯券,你總能在潛藏的黑市上買到不常見的東西。就像任教于哈瓦那大學孔子學院的朋友粟九章所說的:“古巴并不是什么都買不到。恰恰相反,你可以買到任何東西,只是需要錢和渠道?!?/p>

日用品商店門口,永遠有很多人在烈日下排隊,哪怕里面清潔明亮、顧客寥寥,外面也始終有虔誠的隊伍,里面也始終有傲慢的工作人員。在超市的貨柜上,同一品牌同一系列的果汁,就像完全一致的列兵站立在玻璃貨柜上。有時候,哪怕是去比較高檔的餐廳吃飯,都會遭遇食材缺乏的情況?!皩Σ黄?,最近我們都沒有雞蛋。”服務員會這樣無辜地告訴你。

???“所以你知道我有時候買到雞蛋,開心得就想發(fā)朋友圈了吧!國內(nèi)人看了,估計都覺得我傻了!”某個夜晚坐在粟九章租住的屋子里聊天時,他有些自嘲地說。他到這里幾個月之后才適應這種“非??鞓窐闼亍钡纳?,并逐漸養(yǎng)成了“市面上一出現(xiàn)衛(wèi)生紙就屯半年”的習慣。因為上網(wǎng)不便,他逐漸戒掉了微信,這在平時并沒有困擾,反倒是休假回國時,他捧著手機會無所適從起來。去古巴后他切斷了和朋友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不知道找誰聊天了。

在古巴時,我也曾試圖聯(lián)系一位古巴革命時的游擊戰(zhàn)士。他是菲德爾、切以外的另一位大將西恩富戈斯的直屬部下,1957年起就開始參與革命。后來獨立之后,他并未在軍中擔任官職,而是回到老家,日子與以前并無二致。我想和他聊一聊那場久遠的革命,也聊聊免費教育和免費醫(yī)療這兩大革命遺產(chǎn)和其他問題。遺憾的是,就在準備出發(fā)時,我收到了老人兒子的信息,他最后為父親婉拒了采訪:“他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就不要再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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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菲德爾,但我不是卡斯特羅,我是Matinez?!币灰娒妫矍斑@個穿粉色襯衫的35歲青年就笑著調(diào)侃自己說。他是孔子學院老師粟九章的朋友,除了母語西班牙語,還會說流利的英語和簡單的中文。得知我對古巴的年輕人感興趣,他表示愿意和我聊聊。我們約了下午3點在哈瓦那最著名的自由酒店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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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巴,馬車是一種非常常見的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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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巴,本國電話卡不對外國游客開放,也因沒有網(wǎng)絡,見面只能約在地標建筑附近。哈瓦那自由酒店曾因歷史而聞名:1959年1月,古巴革命剛剛成功時,菲德爾·卡斯特羅曾在此地辦公。直至今日,酒店大廳都還保留著當時遺下的照片:筋疲力盡的起義軍扛著槍,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

“那個菲德爾是一個偉人,他帶領我們走向了獨立,但我更喜歡他的弟弟勞爾·卡斯特羅。”Matinez為自己剛剛的玩笑解釋道,“因為他更懂經(jīng)濟政策,也讓古巴的環(huán)境變得更松弛。十多年前,我們怎么會想到自己能坐在這座酒店大廳的咖啡館呢?”

Matinez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出租車司機。更確切一點,他是開老爺車帶游客玩的司機。在古巴,賺錢的最好方式就是和游客打交道,而坐老爺車又是每一個古巴攻略中都會推薦的項目。

1961年以后,古巴遭到美國長期封鎖,古巴人必須重復使用上世紀30年代至50年代生產(chǎn)的福特、雪佛蘭、奧斯莫比才能滿足運輸需求。半個多世紀過去,這反倒給游客們帶來了一種穿越感。坐在80年前的老爺車里,穿梭在西班牙殖民風格的街道或者加勒比海旁一望無垠的田野時,就像置身于電影膠片中一樣美妙。我在哈瓦那議會大廈前的公園和革命廣場上,都見過很多顏色艷麗的老爺車。普遍的觀察是,歐洲面孔喜歡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然后去海濱大道撒野,亞洲面孔則喜歡靠在車子上拍照。

Matinez 2013年開始做司機,現(xiàn)在每天的收入是15到20CUC。老爺車并非他所有,需要和另外一位司機輪流開車,因此每月的收入穩(wěn)定在300CUC上下。

“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剛開始開車時,一個大方的英國客人給了我50CUC的小費!這一下子刺激了我,讓我更有動力工作了!”Matinez興奮地說。

在我們兩個小時的聊天中,“Motivation(動力)”是Matinez提到最多的一個詞。談到他為什么高中畢業(yè)沒有讀大學,而去做廚師時,他說:“做廚師賺得更多,我沒有動力讀書了?!焙髞碜隽巳陱N師,Matinez覺得沒有前途,又去哈瓦那信息技術大學學通信工程,結(jié)果兩年多以后他又放棄了學業(yè)。“我又沒有動力了?!盡atinez聳聳肩,無奈地說。

Matinez代表那種最想發(fā)財致富的古巴人,他們期待穩(wěn)定的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期待越來越發(fā)達的旅游業(yè)。這和我前一天晚上在另一家酒店見到的女孩Lisa十分不同。

Lisa今年25歲,畢業(yè)于哈瓦那大學心理學系,目前在一家機構(gòu)做血液病人的心理輔導。盡管學業(yè)優(yōu)秀、工作體面,Lisa的收入?yún)s很低。

“每個月800CUP(合人民幣220元)?!盠isa有點羞澀地說,“所以每個月都還得靠父母的支持?!彼兄钏啥砬念^發(fā),戴一副眼鏡,說起話來像一個認真的教授。她是菲德爾·卡斯特羅的忠實擁戴者,連手機屏保都是他在革命時期穿的軍裝照。

“就因為做出租車司機或者做導游,人們可以賺更多的錢,所以現(xiàn)在都沒人愿意讀書了。我的大學同學,一半都沒有完成學業(yè)。人們都奔著錢去了,這讓我很痛心,也很擔心古巴的未來?!盠isa說她對中文感興趣,就開始學中文,結(jié)果身邊就有人質(zhì)問她:“你是想嫁到中國去嗎?”Lisa很生氣,覺得受到了侮辱:“我就不能為了開心學語言嗎?”

Matinez也在學中文,但他的理由完全不同?!耙院髸性絹碓蕉嗟闹袊藖砉虐吐糜危揖蜁懈鄼C會……”Matinez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他像一個縱橫捭闔的策劃師,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對古巴未來的構(gòu)想,“我認為古巴首先需要穩(wěn)定,然后慢慢地發(fā)展。”

我問他:“有人說現(xiàn)在大家都只認錢,不學習了,這是不對的。你怎么看呢?”

Matinez想了一會兒:“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覺得古巴以后會越來越好。賺錢也不是錯,重要的是我們要有生活得更好的動力?!闭f完,Matinez不忘獻寶,給我秀了一段他帶中國客人游玩時的常用介紹:“這里是古巴革命廣場,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左邊是切·格瓦拉的頭像,右邊是西恩富戈斯的頭像,身后則是何塞·馬蒂的雕塑……”

我聽著他流暢但稚拙的中文,突然想起前幾天走在革命廣場時那種奇異的分裂感,好像一只腳踩在現(xiàn)實里,一只腳又踩在虛空里。

那天天氣陰沉,云層壓在廣場上,游客依然絡繹不絕,對著來往的老爺車直按快門。因為貨幣的雙軌制,因為游客與古巴普通民眾的區(qū)隔,我甚至懷疑這場旅途都是假的。就像我吃了無數(shù)頓的龍蝦,相對于古巴最具體的現(xiàn)實而言,它就是奉承的、是為游客定制的。游客很難突破由物價定制的中產(chǎn)階級享受路線,也很難真正接近古巴生活的核心。就像很多天前我在古巴北部巴拉德羅的見聞。

作為著名旅游城市,巴拉德羅有綿延20公里的白色沙灘。很多來度假的外國人,會直接從機場包車來到這里,一頭扎進裝修高檔的豪華酒店。我從巴士站出來找民宿,發(fā)現(xiàn)每一家都傲慢而昂貴。這里所謂的酒店區(qū)和普通民宿完全區(qū)隔開,沒錢的在這頭,有錢的在那頭,看似享受的是同一片陽光和大海,其實并沒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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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立尼達附近小鎮(zhèn)上,兩個在舊鐵軌上釣魚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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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粟九章的說法,現(xiàn)在在古巴的中國留學生中,有80%是因為家里在這邊有生意,或者自己想開拓美洲市場。

粟九章和孔子學院的合約今年夏天就到期了。他正面臨一個選擇,是留在古巴找機會還是去更遙遠的南美。目前巴西、阿根廷、厄瓜多爾早已被很多做外貿(mào)生意的中國人開發(fā)殆盡,烏拉圭、委內(nèi)瑞拉又政局動蕩。在粟九章們眼中,玻利維亞才是下一個潛力之地。

那天我告別粟九章,走在哈瓦那僻靜的街道上時,只看到掛在老墻邊的路燈散發(fā)著黃色的光。我想起1966年,切·格瓦拉從非洲剛果回到古巴后的下一站,也是玻利維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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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立尼達的最后一個晚上,我和Pat去一家餐廳吃甜品。

餐廳坐落在有300年歷史的小型博物館里,大廳陳列著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家具、鏡子、器皿。院子里微風浮動,燭光在綠色的植物間搖曳。

據(jù)說這家餐廳是特立尼達演奏古巴傳統(tǒng)音樂最好的地方。當如泣如訴的大提琴聲響起,身邊的一切就好像穿過風云詭譎的20世紀,回到了西班牙殖民的時代。

Pat在餐廳遇到了一位音樂家朋友。他是一個中年人,穿白襯衫黑西褲,梳光溜溜的大背頭。他是餐廳的小提琴手,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20年。他給Pat唱了一首西班牙語歌,嗓音沒有滴水不漏的醇厚,也沒有錯落有致的輕盈,可那蜿蜒的訴說里,又分明有敘事詩一般的力量。結(jié)束后,我和Pat相對而坐,不發(fā)一語。過了好久,我才打破沉默問她:“你剛剛在想什么?”

“在想那一切都過去了,而且永不再來。”

那天步行前往餐館的路上,我曾問她:“如果有一天特立尼達的游客越來越多,或者古巴的國內(nèi)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你還會在這里養(yǎng)老嗎?”

顯然有人問過Pat相似的問題了。

她熟練地回答說:“如果到了那一天,大概古巴的房價也不會這么低了吧。到時候我鄉(xiāng)下的房子,就是一個有回報的投資了。這一點,難道不是眾所周知的嗎?”

我向前望去,看見特立尼達古城正逐漸浸沒于夜色之中。500年的歷史回蕩在足音間,時光線性流過,2018年2月古巴的這個橫截面,也將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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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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