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 | 遷徙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杜祎潔 日期: 2018-03-28

這所成立了19年的民辦學校暫時守住了,橫亙在這些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面前的求學之路卻依然存在變數(shù)

這原本是這所成立了19年的民辦打工子弟學校歷史上的最后一天。

2018年1月19日是位于北京市西五環(huán)內(nèi)的黃莊學校寒假前領(lǐng)成績單的日子。熙熙攘攘的家長捧著厚厚一摞的獎狀、試卷,拉著低年級孩子的手回家,張羅著下一步返鄉(xiāng)過年。

無學可上的焦灼延綿了近三個月。去年10月,黃莊學校收到了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教育委員會的口頭通知,要求學校在接下來的寒假開始拆遷。這一要求早在去年8月初見端倪,土地租賃方北京金都園林綠化有限責任公司花木分公司,以學校校舍未取得規(guī)劃審批為由,要求解除合同、拆除學校。

全校中小學部1585名學生一度面臨困局,憂心忡忡的學生家長不得不鐵下心來,盤算著將孩子送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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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被關(guān)閉的昌平區(qū)海清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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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封請求報告送達上級各教育部門。經(jīng)過校方和家長的艱難斡旋,石景山區(qū)教委終于在學期結(jié)束前幾天發(fā)來材料,答允延緩拆遷到今年暑假。

學校暫時守住了,橫亙在這些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面前的求學之路依然存在變數(shù)。

黃莊學校和華奧學校成為石景山區(qū)僅存的兩所打工子弟學校。因為所在的衙門口村進行棚戶區(qū)改造,同區(qū)的樹仁小學在去年8月拆除,臺京學校已于今年寒假停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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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

班長佳男所在的班級是黃莊學校初三唯一的一個班。學期最后一天,36個學生只來了23個。學期中間陸續(xù)走了四個人,不想念書或者回老家了。

佳男的爸爸是裝護欄的。媽媽做保潔,早上6點多去上班,下午5點下班到公交站接放學的姊妹倆。一家五口人住在五環(huán)邊的豐臺張儀村,房租一個月1800元。院里面住著十來家,一家人蝸居的一間平房被隔斷板隔出了兩間,她和姐姐睡里屋的上下鋪。

她說著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有著小大人的架勢,慢條斯理的聲音里裹著點稚氣,指甲涂得花花綠綠。她依稀記得三年級來的北京,八歲的妹妹也在黃莊學校念書,平時和她一塊走一塊來。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從小被父母帶在身邊,自覺幸運。姐姐一直留在河北邯鄲市大名縣的村子里,17歲高中沒畢業(yè)就不想上學了,現(xiàn)在整18歲,加入了父母來北京打工的隊伍,在豐臺區(qū)一個小商場賣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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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石景山區(qū)黃莊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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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都得留在家?!奔涯锌偨Y(jié)。同桌和死黨鶯鶯就曾是留守兒童,初中才從河南南陽市唐河縣桐寨鋪鎮(zhèn)來到黃莊學校。和黃莊學校近八成的學生一樣,鶯鶯在北京出生。她滿月時被帶回老家,七個月大時父母返京打工,把她拋在了12個小時車程外的故土。目前她和父母、妹妹四個人住在岳各莊。七歲的妹妹在河北廊坊私立的長城小學寄宿,一周回來一次。年幼的弟弟去年也在北京,由于無人看管,讓奶奶帶回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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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石景山區(qū)黃莊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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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寨鋪鎮(zhèn)只有兩所中學,在老家讀完公立小學后,鶯鶯上了寄宿制公立初中。一次月考后壓力特別大便不想念了。班里四十多個同學,她記得特別清楚有三女一男跟隨父母出去打工了。

來北京上學后,她跟在父母身邊三年,粗糲的生活撲面而來。家里的負荷、父母的勞碌她都看在眼里。媽媽一早在301醫(yī)院門口賣果籃、鮮花,302、304醫(yī)院也跑,爸爸出去拉滴滴,每天半夜兩點多回來,中午十一二點再出門。

她試圖去咀嚼生活的核。為了在經(jīng)濟上獨立一點,14歲起她開始利用周末和假期去離家最近的超市推銷冰淇淋,在北京西站的便利店賣薯片,一天八個小時下來130元,全程站著磨嘴皮子吆喝?!拔业奶靺忍貏e累,不想再去了,要兼顧上學更累?!?/p>

父母的勞碌疾苦也讓佳男體會深切,平時她在家會幫著收拾屋子和看管妹妹。媽媽每天回家腰酸背痛,尤其是干活干得太久了疼到刺骨,會讓女兒捶捶。爸爸平時打零工,有時候干活的地方偏遠,要是工期緊,就得在外面待上兩三天。

在五六環(huán)之間16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四成以上的常住外來人口在這里駐足。

在城市的另一端,東南四環(huán)外的小武基村以前是瓷磚倉庫,做搬運的農(nóng)民工很多,還有在十里河家居市場做小生意的,后來很多人都開起了黑車或滴滴專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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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離】

民間公益人士岳毅樺在北京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為流動兒童開設圖書室有四個年頭了。她剛到小武基村開圖書室的時候,專車和共享單車還未興起。當時隔壁一家四口住在臨街十平米的一間房里,高天、高亮兩兄弟在這擁擠但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小屋里出生、長大,并以此為軸心建構(gòu)著他們對于這座城市的認知。

屋里只有朝北的一扇窗,搭了層木板做的小閣樓,夫妻倆睡下面,兄弟倆睡上面。下面大床的床尾放著臺電視機,床頭邊有一張圓桌,兄弟倆平常就坐在床沿趴在桌上寫作業(yè)。一家人吃飯時得有人坐在床邊,再加兩個圓凳。上廁所得去村里的公廁。

夫妻倆在村里住了十多年。爸爸借錢買了輛車開起了黑車,后來趕上了滴滴的紅利期,補貼最高的時候一天能掙五百元。媽媽在村里面開摩的,那種后面包著個鐵皮的三輪車。從公交車站走進村里非常遠,有些要走四十來分鐘,村里于是涌出很多摩的。

高天媽1981年生,大家都喊她老黃,精干、女漢子性格,獨當一面又很開朗。18歲就離開老家——湖南醴陵下面的一個鎮(zhèn),第一次出遠門。到北京后為了活路各種想辦法。起初在一家粵菜館做服務員,還在村里開過超市。開摩的時順便去學過做新華保險的保險員,買一個移動的桌子,去培訓完穿白襯衣回來,自己噴了橫幅掛在出租屋的門臉上。去學駕駛后就開始給駕校做代理,橫幅上還有駕校的電話。

不像村里有些有謀略的家長去燕郊買房,老黃一家的決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衣錦還鄉(xiāng),不斷攢錢回家蓋房,一年蓋一層,終于把四層壘了起來。2015年她離開北京時,因為沒有余下錢買門,老家房子的四十多扇門一個個光禿禿地空在那里。

高天、高亮兄弟倆的戶口都在湖南醴陵。彼時入讀北京公立學校的門檻不高,備齊身份證復印件、房東的房產(chǎn)證明復印件去辦手續(xù)就可以了,兩人都進了公校。老黃對孩子課業(yè)抓得緊,轉(zhuǎn)眼大兒子高天到了六年級畢業(yè)的分水嶺,她心中郁結(jié)要不要送回老家讀初中。因為戶籍限制縮緊,留在北京無法就讀普通高中,只能讀職校。但她對兒子寄予厚望,認定老大一定能讀大學。

回鄉(xiāng)聯(lián)系學校的時候,老黃心里不是滋味。鎮(zhèn)上的那所公立學校就挨著她家隔壁,她從小學一直上到了初中。那年5月份她坐火車回去,碰到一個親戚勸她讓孩子上醴陵市的私立中學,現(xiàn)在在底下的學校,好老師、好的教育資源基本上全部都到私立去了。她火急火燎地打了個長途電話,那邊高天爸把兒子送上火車,六年級的男生一個人坐20個小時的火車硬座,去私立學??剂嗽嚕斕煜挛缬肿?0個小時的硬座回來。

兒子考上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老黃心底割舍不下,十多年來她想盡辦法、奮斗了那么久逃離的小鎮(zhèn),為了孩子的教育,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帶著兄弟倆踏上歸途。

回鄉(xiāng)后老黃開始愁生計。私校的學費不菲,一個學期六千多,高昂的學費對夫妻倆是種負擔。醴陵遍地是煙花廠,周遭很多人去煙花廠上班,拿個兩千塊錢糊口,工作時間也挺長。但老黃性格活絡,便自個倒騰微商。堅持了不到半年,現(xiàn)在擺攤賣賣東西。

一個從未分離的家庭被迫兩頭牽扯。高天爸形單影只地留在小武基村繼續(xù)開滴滴,每個月只歇尾號限行的那一天,把車停在門口下午出來擦擦車,一晃就是兩年。高天現(xiàn)在讀初三了,是個學霸,計劃著考株洲市里的高中。高天爸常跟他念叨你以后有本事考回北京來,我的車牌就留給你。

去年冬天,岳毅樺一次正跟院里面一個看著長大的初二女生討論期中考,高天爸在一旁擦車,中途非得插進來,掏出手機,打開一個APP讓她們看高天的成績:數(shù)學100,全年級第一。一片驚呼聲中,這位欣喜的父親忙不迭跑回屋里,從抽屜里面翻出了一張細致地疊成小方格的作業(yè)紙。他上次回老家臨走時逼兩個兒子一人寫了一篇《記我的爸爸》,平常總是拿出來看。岳毅樺讀得忍俊不禁,滿眼“我爸爸是一個慈祥的人”,有著明顯的應試作文的套路,工整的開頭、結(jié)尾,中間來一些排比句,一看就是為了應付。高天爸卻很真摯地感嘆,有的時候看著眼睛都會濕。

全家都很想讓爸爸回到小鎮(zhèn),不愿他獨在異鄉(xiāng)飄零。回家待了一年多后,有次老黃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與老大平等對話:我有時候真的挺想你們爸爸的,但是我又不能離開你們,要留下來照顧你們,怎么辦?高天不假思索地應了句:那看你跟誰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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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檻】

鄉(xiāng)音濃厚的班主任陳軍61歲了,在教育行業(yè)待了33年。老家是吉林省梨樹縣,1970年代從鄉(xiāng)村高中一畢業(yè)就當起了代課老師,38歲考上民辦教師轉(zhuǎn)正,中途在農(nóng)場機關(guān)干了十年。

陳軍在北京做過三所民辦打工子弟學校的校長,在大興育紅小學待了四年,在朝陽大武基學校和通州的明星學??偣参迥辍St小學在2011年夏停辦。

打工子弟學校,是一種主要面對流動人口中低收入人群的子女設立的學校。作為公共服務缺位下催生的一種市場化的基礎(chǔ)教育形態(tài),打工子弟學校的合法性一直處于灰色地帶。

2003年,《民辦教育促進法》生效,北京對打工子弟學校從“不取締、不承認”的放任態(tài)度轉(zhuǎn)變?yōu)橐?guī)范化管理與整頓,審批符合條件的打工子弟學校,并頒發(fā)民辦學校辦學許可證。

2006年,北京對不符合辦學條件的打工子弟學校采取“扶持一批,審批一批,淘汰一批”的工作思路,開始規(guī)范管理。2011年,打工子弟分布集中的海淀區(qū)、朝陽區(qū)、大興區(qū)相繼關(guān)停24所不符合辦學條件的打工子弟學校。

陳軍2005年來到北京,親歷了北京打工子弟學校的發(fā)展過程。

陳軍在黃莊學校帶的這屆初三班上19個人有北京學籍,剩下的人要么學籍掛在老家,要么無學籍。班里陳新月成績不錯,期末考試語文得了98分全班第一,數(shù)學、英語名列前茅,但因為學籍問題,畢業(yè)后只能學職業(yè)技術(shù)。此前陳新月在沒經(jīng)過審批的打工子弟學校就讀無學籍,轉(zhuǎn)學到黃莊學校依然沒有。

學籍和戶籍成為一道看不見的坎,左右著孩子們的升學和回鄉(xiāng)之路。

2014年,北京市出臺政策,非京籍學生無法在北京普通高中借讀。在北京就讀公辦中小學的“五證”門檻提高,明確規(guī)定了務工就業(yè)地區(qū)和社保繳納時段、暫住證起始時間、租房完稅證明等細則。

“五證”門檻始于2002年,一開始只要求四證。所謂“五證”是指學生家長或監(jiān)護人的在京暫住證、在京實際住所居住證明、在京務工就業(yè)證明、戶籍所在地無監(jiān)護條件證明、全家戶口簿等證明、證件。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流動兒童教育發(fā)展報告(2016)》顯示,2014年北京入學門檻提高后,同期小學階段入學非京籍人數(shù)5.52萬人,其中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3.14萬人,較2013年分別減少了1.97萬人和1.87萬人,同比降幅分別達到26.25%和37.28%。

近三年黃莊學校有北京學籍的學生越來越少。新入學的一年級新生,三百多孩子里有北京學籍的不到10人。前幾年學籍政策松一些,公辦學校容納不下,分流一部分到了這里。目前全校1585名學生中400名左右有北京學籍,多數(shù)集中在小學高年級和初中。

在由區(qū)縣財政承擔義務教育階段經(jīng)費支出的機制下,在老家掛靠學籍也不容易。在陳軍老家,學籍限制得非常嚴,必須人在、戶在。尤其是上中學,人不在定個名掛個照片絕不允許。

流動兒童在居住地享有接受義務教育的權(quán)利,但現(xiàn)實的悖論是,農(nóng)民工子女義務教育的經(jīng)費負擔尚未形成規(guī)范的制度,流動兒童、少年因為沒有流入地的戶口,無法享受由流入地地方政府財政負擔的教育經(jīng)費,流入地政府也沒有落實外來人口子女教育的資金及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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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

桐寨鋪鎮(zhèn)的老家很小,鶯鶯花上四個小時就能逛完從村頭到村尾的每一條街、每一家店。

在爺爺奶奶身邊長大的她沒有從小一起玩的發(fā)小。她的印象里農(nóng)村人一般都是老人,再就是他們這些年幼的同齡人。同學中鮮少有一起待滿六年的,中途零零散散地都走了,小學階段一學期得走十個人,有的是父母接去大城市了。

在她的兒童時代,父母只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回一趟家。鶯鶯平時也不跟他們打電話,無話可說的沉默筑起了一座高墻。她理解起初父母沒有資金也沒有時間把她帶在身邊,激烈的怨懟情緒卻在言語間彌漫開來。

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全感啃噬著她。“心理上太依賴爺爺奶奶,你別看我平時表面上(獨立),對人的情感依賴特別強,說哭就哭?!毙愿裼欣饨堑乃廴t了,哽咽著點點頭,“很想爺爺奶奶。”

四年級時有一次父親把她帶到了黃莊學校,她記得特清楚在四(2)班,但卻想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么執(zhí)拗地不愿留下來,逃回了老家,殘留的印象是班里好像就她自己說河南話。

出來更早的佳男在老家待的時間很少,只在每年過年返鄉(xiāng)探親,玩得要好的只有一個二叔家的女兒,在老家大名縣里上寄宿初中。老家的特產(chǎn)她只知道一個香油。

異鄉(xiāng)和故土對她來說都有一種隔閡感。她眼中的北京“繁華、高大上”,最繁華的地點是天安門,去那里看過升旗儀式,人多熱鬧。三里屯、國貿(mào)這樣的字眼對她來說只是隱約聽過,“就是那個大紅門那邊是國貿(mào)對吧”。有時候出去玩看到街上密不透風的車水馬龍,某種錯亂的不安全感會攫住她。

頻繁變動的環(huán)境造成流動兒童親密關(guān)系的不穩(wěn)定,這在岳毅樺眼里是一個非常大的缺憾。他們因為自身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一起長大的同齡人注定會分開,回了老家又要重新認識新的朋友,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發(fā)小。

高天曾經(jīng)跟岳毅樺說過,他后來回到小武基村一個月說的話比他在老家一個學期說的話都多,他在學校寡言,但他原先不是這樣的封閉性格。

心理上的再適應是一道坎。岳毅樺會直接問這些回流的孩子最擔心什么。一個六年級男生最擔心回去語言不通,說普通話習慣了。她最近接觸的一個初二回流的孩子憂慮的是朋友、同學,怕周圍人對自己不好、遭受欺凌。

岳毅樺家的院子里有一個在北京出生長大的男孩,下棋非常有天賦,全家都在小武基村瓷磚倉庫工作。幼升小的時候,他非常沮喪地跟所有人道別后回了老家,二年級就被家人送進了廣元市里的一個寄宿學校。他當時對于“老家”和“戶口”的概念很難理解,會追問岳毅樺什么叫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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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月17日,北京石景山區(qū)黃莊學校,CBA籃球明星走進校園和學生一起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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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岳毅樺的解讀里,這些孩子對自己的身份認同,相對于不用流動的孩子會遭遇更多的挑戰(zhàn)。他們自身會考慮很多、來回想很久,從一些只言片語和具體而微的線索中加深自己的判斷,找證據(jù)來安慰自己。他們需要衡量回老家好還是不好,互相辯論有老家好還是沒有老家好,需要憂慮如果爸媽不能陪自己回去怎么辦。過早經(jīng)歷低齡寄宿也會造成心理上的匱乏感: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想我,沒有人愛我。

“那你問我,一定是帶在身邊。這個沒有辦法彌補的。我覺得至少心理上會健康很多。孩子對父母的依賴真的是天生的?!痹酪銟逭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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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環(huán)】

佳男和鶯鶯這屆的初一兩個班約100人,初三合班前,每個班只有26個人了。

回到湖南醴陵的老黃自覺早已看透流動人口子女教育的邏輯:晚回是不利的,誰都知道老家難、晚回跟不上。像她家這樣真正想靠教育這條路走到底的,基本上六年級前就走了。戰(zhàn)線越長,失分就越多。

在魏佳羽眼里,如今民辦學校的在小學階段大都已經(jīng)回去了,北京現(xiàn)存民辦初中的辦學質(zhì)量難以保障,基本上一個年級一個班。留在這些民辦學校讀初中的孩子,家長對于后續(xù)升學的預期幾乎降到了零。

初三班里的36個孩子,陳軍預計能考上普通高中的也就六個。班里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對學習非常厭惡,學得不好、也不感興趣,整體綜合成績在中等到中下等之間。有學籍的那幾個參加北京市中考,然后拿著中考成績條回流老家,繼續(xù)往上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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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公益組織在民辦打工子弟學校內(nèi)開設的微瀾圖書館舉辦校園征文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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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辦學校生源水平的底普遍托得比較高,打工子弟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影響的是成績中等和偏下的學生。陳軍清楚打工子弟學校孩子的底數(shù)低、參差不齊,不太跟得上的得靠自己努力去學,也有個別學生學得挺不錯,在班級是“冒兒”。但和老家比質(zhì)量的話,差距非常懸殊。他在老家總教初三畢業(yè)班,早上黑咕隆咚到學校,夏天晚自習后到家已經(jīng)11點了。

老家的學習壓力一度壓得鶯鶯無法喘息。她那時考上的鎮(zhèn)上的公立初中,能考上市重點高中的在100人以上。初一9個班級,一個班40人,長長的走廊幾乎望不到頭。她在最差的那個班,幾乎所有學生一下課就無休止地寫作業(yè)。每張課桌上書高高地摞起來看不見人頭,地上也堆滿了,有的人買來泡面直接摞在那。每天早上5點起床,收拾完6點來班級早讀,早自習完了得跑圈,600米的操場最少跑三圈,晚自習到晚上8點40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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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在微瀾圖書館工作,微瀾圖書館在北京已有15個分館,此圖為2017年10月開放的微瀾1館,位于安民學校東八間房校區(qū)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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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觀地感受到了城鄉(xiāng)兩地教育體系的裂縫。老家上課一節(jié)一個小時,講的內(nèi)容比較多、會超前教,黑板比黃莊學校的大,還是上下拉的,老師講解完題目后會延伸出一大堆內(nèi)容要求他們必須掌握,灌輸?shù)膲毫艽?,他們跟老師是嚴格的師生關(guān)系。黃莊學校這邊的老師不會講得那么清楚詳盡,但他們跟老師的關(guān)系比較好,亦師亦友。來北京后她留了一級,父親望女成鳳,希望她可以好好學考進這邊的前三,沒成想她的成績下滑得更快。

“現(xiàn)在整個教育的現(xiàn)實是如果你進不了重點初中你就沒有辦法上重點高中,你進不了重點高中你就沒有辦法進大學,非重點的上大學的幾率是非常低的?!痹酪銟逭f。

在岳毅樺眼里,部分打工子弟學校的教育機械、僵化,在一些教育水平低的學校里存在大量懲罰性、重復性的作業(yè):一個聽寫沒有做出來,這個詞回家抄一百遍。這種低效枯燥的教育方式直接扼殺了孩子的學習興趣,導致孩子在這條路上走不下去。

她了解到民辦公助的安民學校(朝陽區(qū)教委委托辦學)和民辦的雙馨學校都有大量抄寫性作業(yè)存在。對多數(shù)孩子而言,他們在那只是消磨和浪費時間。雙馨以前也有初中,孩子每天回來一掃碼“作業(yè)幫”(一款K12在線教育類型的APP),答案抄完交了,趴在桌子上睡覺的特別多。

這些人對學習非常排斥,沒有主動性。受限于自身的學習成績,他們對高校的回報率持有懷疑。

“我聽別人都說大學生還在找工作呀。”接受高等教育在佳男看來并不會對人生產(chǎn)生質(zhì)的變化。在她的認知里,大學畢業(yè)生最本質(zhì)的差異是:學一門專業(yè)去公司面試,薪水即使不算高,但工資、工作和居住的地方都更穩(wěn)定?!翱隙ū任覀冞@種去打工的掙得穩(wěn)定一些,我們這個工作說不定有時候就不能干了。”

身為學生干部的鶯鶯對大學同樣沒有強烈的渴望。她覺得沒必要浪費那么多時間,更早地進入社會、提前在社會上混好對她來說是更迫切的需求:“有的人上完大學可能還是個快遞員,有的人初中就不上了但他已經(jīng)混成了一個老板,這個東西根本不是上不上大學就能夠定義的,完全看你個人在社會上的游走和交際是怎樣的,這個能力肯定比學習成績重要?!?/p>

苗碩曾在昌平區(qū)北七家鎮(zhèn)白廟實驗學校做過志愿者老師。在他眼里,這類打工子弟學校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教育意識很重的地方。學校和家長多數(shù)不會從小給他們灌輸學習是惟一的上升途徑,他們的家長也不這么想。

陳軍接觸到的很多父母對這些孩子疏于管教、關(guān)心不夠。繁重而瑣碎的勞務消耗了他們幾乎全部的時間和精力,在管理上也有問題,以時間緊為借口,很多家長對孩子放任自流,要錢給錢,要吃的給吃的。尤其是40歲以上的父母受限于自身的文化程度,沒有通過教育這條路往上走的意識,多數(shù)家長走一步看一步,或者把這類學校視為提供起碼的認字、算數(shù)掃盲功能的場所和日常托管場所,“根本不懂啊?!?/p>

“都是農(nóng)村來的孩子,多數(shù)還是隨波逐流的,沒有啥太遠大的理想?!?/p>

這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一個閉環(huán)。

宋映泉曾主持一項研究,從2010年開始,對北京十個區(qū)縣50所打工子弟學校的學生進行連續(xù)五年的跟蹤調(diào)查,對象是1866名初中二年級學生。

研究發(fā)現(xiàn),這個群體初中后教育成就低下、就業(yè)率和就業(yè)質(zhì)量不高,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離開北京。高中(含職業(yè)高中)入學率不足40%,大學入學率不到6%。在高中階段,入讀職業(yè)高中的比例遠高于入讀普通高中的比例。在大學階段,近一半的學生所在大學為三本及高職高專院校。

就業(yè)者中有2/3左右在底層服務業(yè)打工(批發(fā)和零售業(yè)、住宿和餐飲業(yè)、居民服務、修理和其他),平均月薪在2500到3500元之間,不到北京市職工月平均工資的一半;10%左右以自我雇傭的方式就業(yè);有13%-21%處于無業(yè)狀態(tài)。無論是無業(yè)者、在低端服務業(yè)就業(yè)者,或者是以自雇傭方式就業(yè)者,他們中的60-80%都留在北京。

他們的父輩背井離鄉(xiāng),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為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咬緊牙關(guān)。對于絕大多數(shù)城市第二代移民而言,他們受限于父母的經(jīng)濟狀況、文化程度和教育期望、打工子弟學校整體的低教育質(zhì)量和高流動性等因素,現(xiàn)實的出路就是因循父母輩的軌跡盡早地謀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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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

或早或晚,遷徙注定要在某個節(jié)點發(fā)生,無非帶來三種結(jié)局:第一是造成留守兒童;第二是夫妻分離,如媽媽因孩子年幼跟著回去,爸爸一個人留下來打工;第三是舉家回遷。

“回不去了?!蔽杭延鹫f。

“虎毒不食子。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千里遙遠的老家孤獨長大,缺少家庭的溫暖,缺少父愛、母愛,成長失去童年該有的快樂色彩,與老人相依,心里內(nèi)疚的同時更是放心不下。想一想‘留守兒童’四個字心里就五味雜陳,實在不想讓孩子一個人獨自長大,留下怪異的性格。但我們作為父母又不能放下工作?;乩霞?guī)Ш⒆?,養(yǎng)家糊口就成了天方夜譚?!痹邳S莊學校有關(guān)學生就學問題的調(diào)查表里,籍貫是河南固始徐集鄉(xiāng)的一對父母寫下了這段話。兩人均已在京21年,孩子在北京出生,媽媽在超市上班,爸爸是財務員。

另一對來自湖北廣水市的三年級學生父母也表達了對孩子回流的憂慮:老家無人照看小孩,家中只有體弱多病的父親,且老家鄉(xiāng)鎮(zhèn)小學多已合并撤銷,須到鎮(zhèn)上或更遠的縣城上學,多為不便。

14歲的佳男并沒有自覺意識或違抗的念頭。父母早已替她做好了抉擇,等下學期上完回老家讀幼師。她想那就這樣吧。畢竟六年多來都在北京待著,反正一直都是外地人,自己也該在老家多待會。她自知學習不好也學不好,沒想過讀普通高中,一心想著趕緊把學上完,嫁人、工作。

“我沒什么不愿意。我也不知道,反正特別亂,因為我心里沒有想過別的呀。我不是特別乖。該叛逆叛逆,該不叛逆就不能叛逆?!?/p>

成績平庸的鶯鶯也將遵從父親的意志,返回老家河南南陽市找一個好點的職高,畢業(yè)后直接在那邊工作。具體專業(yè)父親給了她選擇的主動權(quán),她一片茫然,但對未來有著虛幻縹緲的浪漫化想象和憧憬,不安于現(xiàn)狀、不想固定于一個工作。姑姑家一個表姐學的是平面設計,在廣告店工作。心血來潮之下她對設計起了興致,兩個人籌劃著以后在老家合伙開個婚紗店,賣自主設計的婚紗。

她不會回到那個狹小僻遠的村落,父親不想讓她接觸老家那邊的思想,“一天天夠吃夠喝就行了沒有一點上進心”,囑咐她上職高每兩周放假時坐高鐵來一次北京?!拔姨貏e容易被人改變,你說面條好吃,我說米飯好吃,我跟你時間久了也就跟你一樣說面條好吃了?!柄L鶯說。

北京物質(zhì)文化生活的豐富讓她留戀?!叭谌脒@座城市并不難,因為我特別渺小,很容易就能鉆進來。要是我以后能在這生活就更好了。

下一步何去何從,班里的學生普遍都想清楚了職業(yè)規(guī)劃。36人中的24個陳軍都問到了就業(yè)意向。有男同學想學汽修或者電腦,有女同學想學美容美發(fā)。之前學校送出去三屆的個把初中學生去北大青鳥學職業(yè)技術(shù)。

接下來打工或者念職業(yè)學校的這些人,如果有機會多數(shù)還是想在北京立下腳跟。實在沒機會,再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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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北京市流動兒童義務教育狀況調(diào)查報告》(韓嘉玲.《青年研究》2001年第8期)

2.《打工子弟學校學生初中后流向哪里?——基于北京市1866名流動兒童學生長期跟蹤調(diào)研數(shù)據(jù)的實證分析》(宋映泉,曾育彪,張林秀.《教育經(jīng)濟評論》2017年第3期)

3.《中國流動兒童教育發(fā)展報告(2016)》

4.《北京市2017年國民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

5.《農(nóng)村寄宿制學校學生發(fā)展報告》

(文中佳男、鶯鶯、高天、高亮為化名。感謝北京工友之家總干事孫恒,實習生梁婷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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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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