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5月12日里的十年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日期: 2018-04-26

時間流逝,他們的人生無限分岔,但“5?12”始終是一個起點

十年之后,在那塊懸掛在北川茅壩中學亂石碓前的橫幅上,賀川仍然活著?!吧湛鞓罚覀儊砜茨懔恕R川,你一定要堅強、開心、快樂好嗎?媽媽寄?!睓M幅除了文字,還有一張水果蛋糕的照片,賀川媽媽留在上面尋找兒子的電話,跟十年前一樣沒有變化。2018年,臨近春節(jié)的北川老縣城,冷清,從廢墟走過的人寥寥無幾。

汽車在北川安昌鎮(zhèn)繞了一圈,我在一家膏藥鋪里見到了賀川的媽媽成興鳳和父親賀德志。他們正在給顧客換藥。這是他們十年里無數(shù)個工作中的一個。煤礦、建筑工地、飯店、茶館里有過他們的身影。新的橫幅正在制作。他們一年會換三次橫幅——過年前、地震紀念日和兒子的生日?!昂芏嗳擞X得這樣做沒有意義?!背膳d鳳說,“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忘不了,必須這樣做,一年才能過去。”橫幅如同膠布,貼在無法愈合的傷口上,需要每年更新,才不至于化膿感染。

北川姑娘黃珊(化名)在綿陽度過了自己的21歲生日。地震時,她上小學四年級,正從學校宿舍往教室去,并無大礙。同村的幾個哥哥姐姐,在北川縣城讀中學,沒能生還?!暗卣鹬?,好像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彼f話的語氣仿佛歷經(jīng)世事的垂暮老人。她正猶豫要不要回家過年。綿陽前幾天下了雪,凌晨,她跑到門外,“看外星人一樣看雪花?!鄙洗我娺@樣的雪花,正是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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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映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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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鄧家海光村,湔江之畔,朱遠成和妻子李昌平正倒水和漿,準備給房子砌兩道新墻。十年之間,仍有余震,房子有裂縫,趁著年前稍有余暇,趕緊加固。女兒朱蘭在地震中去世兩年后,他們生下了兒子朱浩然。他已經(jīng)八歲,上小學二年級。

王宇辰快十歲了。她在2008年底出生。她的生父亡于震中北川,她是遺腹子。媽媽廖乾美為了生活,十年前在板房區(qū)開了一家發(fā)廊,板房拆了之后,她將發(fā)廊搬到綿陽永興鎮(zhèn),至今仍在那里。年前做頭發(fā)的人很多,店面經(jīng)常營業(yè)至凌晨。

朱楊是我當年見到的另外一個遺腹子。他的媽媽楊菊花過年不回北川了,她正在江蘇打工。朱楊和外公、外婆,還有舅舅一家過年。楊菊花曾再婚,后又離婚?!暗貌涣隋X,一家生活都莫法。”楊菊花的媽媽母賢蓉說。

5月13日,王東的女兒王稚然將迎來自己的十歲生日。她與這場地震同歲。我特別想知道她的情況。撥通王東電話的時候,王東說他在外地,正在蹲點,準備討要甲方拖欠的工錢,要過些天才回北川。

成都,一輛汽車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汽車仍在原地,沒動。周圍車水馬龍。

“為什么停下來?”賈佑春問開車的來訪者。

“我不知道應(yīng)該走哪條路,走原來這條路回家就保險一點,另外一條路近些,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左轉(zhuǎn),不能的話,就要繞很遠。”來訪者說,“我會害怕我怎么這么笨,我這樣會不會被老板炒魷魚,老婆會不會跟我離婚……”來訪者感到頭疼,腦袋像豆花搖散了一樣。

賈佑春是心理咨詢師。在這個行業(yè),一般不把病人叫“病人”,而是稱為“來訪者”。開車的是一位焦慮抑郁癥患者。“他對未知充滿了恐懼,每件事情都會放大了去想?!鄙钪幸粋€看上去無足輕重的選擇都能讓他陷入無盡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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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地震后的遺腹子家庭合影,左起:劉小燕和兒子謝雨辰,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廖乾美和女兒王宇辰,楊菊花和兒子朱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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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佑春的心理咨詢工作室在成都一處小區(qū)里。十年前,工作室的成員比現(xiàn)在多,包括來自澳大利亞、加拿大和中國臺灣的心理專家。臺灣來的心理咨詢師原本租住在15樓。找房子的時候,臺灣人跟房東開玩笑說,樓層這么高,要是地震了怎么辦,逃跑都麻煩。房東說,我們這里可沒地震。彼時是2007年下半年,幾個月之后的2008年5月12日,這棟樓如同被電擊的人一樣,劇烈顫抖。

大樓平靜下來之后,地震的慘狀逐漸為大家所知。臺灣專家參加過“9·21”地震的心理援助,眾人商量,可以進入災(zāi)區(qū)做志愿者。賈佑春和丈夫關(guān)山月加入其中,進入北川,在那里工作了三年。

“可不是嗎,快十年了?!辟Z佑春說。當我請她一起去北川回訪的時候,她有些猶豫。一天之后,她給我回微信,答應(yīng)跟著我們?nèi)ケ贝ā4藭r距離狗年春節(jié)只有不到一周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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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痛留痕

新北川縣城看上去像一個十分成熟的大樓盤。除了安置房,也有開發(fā)商建的公寓,貴的要六七千塊一平米。一個帶臨街商鋪的樓盤在建中,廣告語寫著“先賺穩(wěn),再賺狠”。

朱楊家原本住在新北川縣城,他的外公外婆還是決定到附近的安昌鎮(zhèn)買了房,那里的房子更便宜。朱楊的學習成績不錯。他隨口給我背了很多課文,其中一篇是《大海的歌》——“海上的風是獅子,他一吼,就掀起滔天波浪?!彼膵寢寳罹栈ㄔ诮K打工,那里更靠近海。小年夜,他說他想媽媽了。朱楊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看到別人的爸爸,他會想自己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媽媽會跟你說起爸爸嗎?”

?朱楊搖頭。

“長大了想干什么?”

“當老板,可以賺很多錢?!?/p>

“賺了錢了呢?”

“可以買房子?!?/p>

外公楊正林仍然在打工,北川的工作不好找,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些年,他去了很多地方——在西藏公路邊燒過飯,在湖南山里修公路高架橋,在緬甸叢林中伐木。他在景家山上的地如今種柳杉,木料能賣800塊錢一立方,可是需要十五六年才能成材一次。幾年前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砍家里種的毛竹?,F(xiàn)在不種毛竹了。毛竹四毛錢一斤,人工就要兩毛錢,不劃算。

十年前,作為建筑工的朱遠成在北川景家山上給一戶人家蓋房子。正在山上工作的志愿者邱老師遇到朱遠成。朱遠成說起自己亡故的女兒,哭了起來。邱老師給了他一些錢,還有《圣經(jīng)》和《靈歌集》。

2008年5月,邱老師從江西來到北川做志愿者,帶來了眾人的捐款。本來想著三個月后換別的志愿者來??墒怯捎诜N種原因,一時沒人來接班,他就繼續(xù)在北川干下去。他在災(zāi)區(qū)認識了另一位志愿者。他們相戀,留在了這里,直到現(xiàn)在。他們生下了兩個小孩。小孩沒有上學,是在家教育。他們在新北川縣城給一些小學生輔導課外作業(yè)。他們覺得現(xiàn)在的學生太累了。

在朱遠成家,我掂了掂朱浩然的書包,得有十幾斤重。他的學習好,柜子里有姐姐留下來的書,但他還沒看過。

朱遠成已經(jīng)不看《圣經(jīng)》和《靈歌集》了,他覺得很忙很累。他去過很多地方當建筑工。這次回家之前,他在云南與緬甸交界的地方蓋房子。現(xiàn)在蓋房子的工作不好找?!爸袊姆康禺a(chǎn)飽和了,我們建筑工人沒什么事情做了?!敝爝h成說。

2008年的5月,朱蘭曾對家人說,學校前面修的那個地基,覺得陰森森的,很奇怪。彼時距離地震沒有幾天時間了?!八艺f,好像跟陰人打交道的感覺。”李昌平想起女兒對她說的話。陰人,就是死人。

常海(化名)當時在那個地基里放線,北川的電梯公寓很少,那里準備新蓋一棟電梯公寓。這是北川的熱鬧地段,縣政府、公安局、中學、小學都在附近。公寓計劃建十幾層,地基有八米深。放完線之后,常海就到別的地方工作了。兩天之后,地震了,許多遇難者的遺體被埋在了這個坑里。

常海一直沒有小孩,地震之后,經(jīng)人介紹,他和莫小朵(化名)認識了?,F(xiàn)在,他們兩人生活在一起。

在北川的濃霧里,賈佑春見到了莫小朵。十年前,賈佑春見到莫小朵的時候,她是一身黑衣。她像是被黑色鎖住了,不僅是衣服的顏色,還是心理的顏色。莫小朵是北川一所小學的老師。地震之前好多年,莫小朵和前夫離婚,和女兒兩人生活在一起。

2008年地震的時候,莫小朵是班主任,她在辦公室里,學生在操場上體育課。小學情況比較好,沒有發(fā)生樓房整體垮塌,只有兩個學生去世。她和師生們轉(zhuǎn)移到河壩邊上,四下漆黑,過了一個晚上,周圍是石頭垮塌的聲音。女兒在任家坪的北川中學讀書。她想著北川中學離山還是很遠的,應(yīng)該不會被落石砸到。

第二天早上,莫小朵去北川中學找女兒。北川中學成為了一片廢墟。女兒的教室在頂樓,但是垮到了一樓。她找到了被壓在大梁下的女兒。大梁完全移不動。女兒對她說,腰桿很冷。周圍還有許多孩子,大都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有一個小孩被抱出來,兩條腿沒了?!拔夜膭钏灰X,救你的人馬上就來了?!贝蟮踯噥砹?,讓大家到圈定的范圍之外。女兒的爸爸也來了。莫小朵說,“以前我一直沒找對象,就是因為有孩子,有孩子我就知足了。”

幾十分鐘過去了。莫小朵站在遠處,看不清楚情況,她看到前夫走過來,問,他們怎么還不去救呢?前夫說,他們?nèi)ゾ瓤梢跃鹊娜肆恕?/p>

“我夢見她特別多,夢到她小時候……”莫小朵沒辦法說下去了,“過了好久,我的腦袋都是嗡嗡響,根本靜不下來。孩子就是我的世界,世界塌了下來?!?/p>

莫小朵身世坎坷。她出生后,家里窮,被送給一對養(yǎng)父母,養(yǎng)父母家后來也困難,她又被送給了另一對養(yǎng)父母。和丈夫結(jié)婚生下女兒后不久,他們又離婚了。她一次次離開自己原有的家庭。“我以前這樣安慰自己,上輩子,我肯定是一個壞人,這輩子才會有這樣的遭遇。”她流下眼淚。

常海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我們到外面吃飯去。在一家排骨店里,快要過年了,很多人從外地回來,很熱鬧?!艾F(xiàn)在能吃得下去就是好事。”賈佑春說。地震之后,莫小朵什么都吃不進去。

賈佑春來北川的時候,特意染了一下頭發(fā),她覺得要見到很多熟人,不想讓他們覺得自己這么老了?!爱吘故暌呀?jīng)過去了?!彼麄兓ハ鄪A排骨,倒酒?!鞍惨??!背::攘艘淮罂诰普f。我聽到“安逸”的背后,是五味雜陳。

莫小朵現(xiàn)在教小學四年級,她覺得這個年級的小孩最難教。因為他們大都是在地震那一年出生,家人都特別疼愛。“甚至是溺愛,這個年級的學生跟上下兩屆的學生都不一樣。”莫小朵說,“他們有特殊體質(zhì),比如耳朵聽力不好,地震的時候,耳膜被震傷了?!?/p>

“這些學生注定是不一樣的,他們的一生都會受影響。”賈佑春說。

王宇辰出生之后,身體就不太好,經(jīng)常咳嗽。廖乾美說,她上網(wǎng)去查名字,發(fā)現(xiàn)“王宇辰”的名字得分很低。“都是火命,火在一起了?!彼押⒆拥拿指牧耍樟?,但發(fā)廊仍然叫“宇辰”。

十年前,發(fā)廊里只有廖乾美和她的弟弟妹妹三人。弟弟妹妹原本想著幫姐姐一段時間,就各自回去工作。但是,這一干就是十年?,F(xiàn)在,弟媳、妹夫都是其中的成員,弟弟、妹妹也有了小孩。發(fā)廊不僅做頭發(fā),還做美容。他們把發(fā)廊二樓也租了下來,全家人平時在那里做飯吃。當年,他們都是在屋檐下吃盒飯。廚房里有一個微波爐,那是地震時從家里搬出來的。

“你昨天打電話來,我姐姐又哭了。”廖乾美的妹妹告訴我,“如果每天不忙的話,還是會想起當年的事情。那時候,姐姐覺得隨時死了算了,這么多年,一步步熬過來的?!?/p>

廖乾美的媽媽還記得我們,她還記得北川另一個叫“雨辰”的小男孩。那是我們當年遇到的另一個遺腹子。“謝雨辰的爺爺奶奶還在新北川賣水果,我見到過他們?!彼麄円恢痹谧鏊狻?/p>

王宇辰說老師帶他們?nèi)タ催^地震博物館,給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鞋子。她的外婆告訴她,地震的時候,爸爸在北川大酒店那里做事情。這些小孩,在別人提到爸爸時,他們都會從活潑中突然安靜下來。“爸爸”對他們而言是一個難以真正切身體會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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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莫小朵(化名)和賈佑春并肩走在新北川縣城的霧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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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朵是語文老師,她不會讓學生寫關(guān)于地震的作文。“震區(qū)的人,其實都避免談這個?!?/p>

當年,在板房的時候,莫小朵是抵觸跟賈佑春見面的。“不想做心理咨詢,徒增煩惱,想忘記,可永遠忘不掉?!蹦《湔f。

她所在小學的校長有一天找到賈佑春說,賈老師,你能不能幫一下我們的莫小朵,她不開腔,不跟人打交道,人瘦得像絲瓜藤藤,擔心她會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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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安昌鎮(zhèn)的晨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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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佑春花了很大精力,想了很多辦法,給莫小朵做了心理輔導。她們成為了好朋友。莫小朵知道賈大她一歲,問她愿不愿意當她的姐姐?賈佑春感到為難,向督導請教。督導是一位澳大利亞的資深心理咨詢師。他了解了情況,并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他認為“姐姐”的角色,說話會沒有力量,無法保持中立。

心理咨詢需要有一個專業(yè)的設(shè)置,就是督導?!拔覀冇龅揭恍┣闆r,不一定能處理得下來,我們會和督導談。”賈佑春說,“他們不在具體咨詢業(yè)務(wù)里,他們管理我們的技術(shù)和心理狀態(tài)?!?/p>

賈佑春做出決定,成為莫小朵的姐姐。“已經(jīng)十年了,現(xiàn)在回過頭去看,我仍然會這樣做。這更符合民俗民風。因為這不是在辦公室,是在災(zāi)區(q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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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醒時分

十年前,莫小朵感覺每天都很累,早晨醒了爬不起床。她和很多地震災(zāi)民一樣,過的日子是“醒著怕睡著,睡著了怕醒來”。

“女兒還活著的話,現(xiàn)在就二十多歲,可能就成家了?!蹦《湔f女兒喜歡寫東西,她上小學就寫過小說?!暗卣鹬?,她寫的東西都沒了?!?/p>

21歲的黃珊以前也寫過小說?!皩懙氖切眯≌f,開頭便是云煙四起?!彼?jīng)有過文學夢。她在報紙上發(fā)表過一篇紀念她祖祖的文章。祖祖就是曾祖母。祖祖是在冬天去世,臘梅花開的時候,逢此時節(jié),她會想起祖祖。“大概是一九一幾年吧,家里人逃難路過北川?!彼f,“就把祖祖丟在一戶人家那里,有一口飯吃,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了?!?/p>

祖祖臨終前,一直沒閉眼,等她從學?;貋?,看到她了,才閉眼。祖祖一輩子差不多都待在北川的山里面,最遠只去過北川縣城。黃珊小時候許過愿,要祖祖看著她上大學,給她買好吃的,帶她出去玩。

黃珊沒考大學。高三會考之后,家里人覺得上太一般的大學還不如不上。她拿著500塊錢,頭一回離開了北川的山里,來到綿陽打工。“我之前沒坐過公交車,沒做過火車,沒吃過牛排,沒吃過海鮮。”

李昌平很少夢到女兒朱蘭。她想夢到,但夢不到。朱蘭的外婆說,她倒是夢到過幾回?!坝幸淮?,我看到她在后門那里坐著。我問她,你走哪里去了?她說,我出國留學了。還有一次,我夢到她,穿著黑色的裙子,在種著竹子的公路上跳舞。”朱蘭的奶奶說,她夢到過孫女。“她跟我說,你要把爺爺照顧好?!敝焯m的叔叔夢到過侄女,說讓給她燒些紙錢。他們就趕緊買了紙錢到茅壩中學的廢墟燒了。

下午,在膏藥鋪送走幾位來治療的顧客后,成興鳳為去給兒子掛橫幅做準備,她到安昌街市上買了一些香蠟紙。

“拿上這個?!崩习暹f過來一種紙錢。

“不要其他頭像的,要閻王頭的?!背膳d鳳說,“下面是閻王管的?!?/p>

“拿上這個?!崩习暹f過500萬一張的紙錢。

“娃娃用不了這么大面值的?!彼暨x的是一百塊面值的。

“十年了,娃娃都長大了,得買車買房了?!崩习逭f。

成興鳳沒有搭老板的話,她固執(zhí)地走了好幾家店,買了幾疊一百元面值的閻王頭像的冥幣。她又買了畫著玩具的紙張,沒買畫著汽車房子的紙張。她相信兒子仍然是16歲,正在茅壩中學上初三。

成興鳳和賀德志都是北川陳家壩人。陳家壩在北川山里面。她覺得那里不利于小孩上學。全家人從陳家壩搬到了北川縣城。從農(nóng)村來到縣城生活并不容易。賀川很懂事,從不亂花錢?!八艺f,媽媽,你們這么辛苦,我要好好學習,以后到北京去讀大學?!钡卣鹬?,成興鳳從賀川的書里發(fā)現(xiàn)他攢下的一百多塊零花錢。以前,她生日的時候,兒子會給她買小禮物。

賀德志為了一家人在縣城的生活,曾去往山西大同挖煤。剛下到地底挖煤的時候,他非常害怕。挖煤的地方距離地面一百多米,光是煤層都有十幾米深。一晚上裝幾十個炮眼,炮一響,垮塌的事情經(jīng)常有,一年得死幾個人。死一個人,賠二十幾萬。電影《盲井》里那樣故意弄死人騙賠償款的事情會發(fā)生,他聽過真實的故事。每次下井,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滿臉黑漆漆地活著上來。晚上,他想到家人,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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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賀德志、成興鳳在安昌鎮(zh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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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12日那天,賀德志從電視里看到了地震的新聞。他往家里打電話,一個都打不通。他趕緊坐長途大巴到太原,從太原到西安,從西安到綿陽。13日,他就回到了北川縣城?!昂芏鄷r候,我是從死人身上踩過去的,沒有地方下腳。腦殼打爛的、腿桿斷的、沒手的……能鉆進人的地方我都進去找。茅壩中學全是大石頭,我只看見一具尸體,大概是老師,他還差一點就跑掉了,有一塊石頭打在他背上?!庇泻枚嗵?,賀德志不吃飯,只是喝水。已經(jīng)戒煙兩年的他開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天幾包。他沒找著兒子,“沒看到人就覺得有希望。”

劉平安(化名)和王水清(化名)是生活在北川劉家山上的農(nóng)民。地震之后,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很長時間里,王水清做著幾乎相同的夢:在劉家山的老房子里,她在廚房生火做飯。大兒子和小兒子回來了。她放下正往灶里添的柴,問,大娃,你去哪里了?大兒子說,媽,我到綿陽躲地震去了。說完就去幫媽媽燒火。小兒子則去揭開灶頭上的鍋蓋,問,媽,蒸蛋了沒有?他飯還沒做好,孩子們在家里的木板上用毛筆寫字。王水清覺得,現(xiàn)實生活像在做夢,而夢里反而親切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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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節(jié)前,成興鳳和賀德志到北川茅壩中學廢墟掛橫幅,表達對兒子賀川的思念 圖/本刊記者 衛(wèi)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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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之后幾個月,在北川做心理咨詢的賈佑春聽到了王水清跟她說的這些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夢。“我知道她的夢的意義是什么,她難以承認兒子死亡的事實。治療悲傷是需要時間的。地震剛發(fā)生的時候,他們的感覺是麻木的,會有‘心理休克’現(xiàn)象,就像人在劇烈疼痛時出現(xiàn)休克一樣。地震后的第三個月,真正的悲傷才浮上心頭,像毒蟲一樣撕咬人的心?!?/p>

賈佑春和丈夫關(guān)山月以及其他伙伴們在北川的心理咨詢工作,得到了華西醫(yī)院心理衛(wèi)生中心的支持。他們對許多北川人進行了家訪。地震三個月以后,20%以上的受災(zāi)者出現(xiàn)創(chuàng)傷后延遲性精神障礙(PTSD)和焦慮抑郁障礙。他們主要是跟進輔導一些需要持續(xù)幫助的個案,從而有效地預(yù)防自殺,促進創(chuàng)傷者的心理修復(fù)和社會適應(yīng)能力。

賈佑春在災(zāi)區(qū)咨詢的時候,發(fā)現(xiàn)災(zāi)民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自我修復(fù)跡象。“他們的悲傷是深刻而漫長的,需要更深一層的悲傷輔導處理,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和已故的孩子告別?!北热鐒⑵桨卜驄D,他們幻想著兒子會奇跡般地活過來,從未真正從內(nèi)心承認兒子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

在劉家山,時隔幾年,賈佑春再次見到劉平安和王水清。王水清正在廚房準備午飯,有土豬臘肉、山藥燉排骨、豌豆涼粉、折耳根。隔壁房間的門上,有一張2004年的掛歷,那是猴年,王水清屬猴,大兒子當時特意為媽媽買的。掛歷上畫著劉德華。“劉德華”下面是大兒子用毛筆寫的《贈汪倫》。

地震之后,許多失去孩子的家庭開始尋找新的寄托。王水清去醫(yī)院,拿掉放的環(huán)。不久之后,她懷孕了,但依然在做著重復(fù)的夢——大兒子一次次從綿陽躲地震回來,幫他做家務(wù),小兒子一次次要吃蒸蛋,兩兄弟在墻上寫毛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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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在臨時板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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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娠反應(yīng)和夢境引發(fā)的悲痛,讓王水清的抑郁狀況越發(fā)嚴重。給王水清做心理輔導的賈佑春焦慮起來。她擔心王水清會因抑郁而流產(chǎn),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她向督導求助。督導認為在王水清懷孕期間,處理她的悲傷并不安全。賈佑春接受了督導的建議。直到2009年8月,王水清生下女兒后,賈才逐漸恢復(fù)了咨詢師的角色。“生下小孩這件事情是心理咨詢師無法給予的最好的力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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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在擂鼓鎮(zhèn)買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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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家山很高,前些天下的雪仍然積留在樹梢、屋頂、菜地和院子里。劉平安家養(yǎng)著許多雞,它們在雪地上走,留下串串腳印。屋檐上的冰開始變成水,滴答滴答往下落。院子里有4株種了三十幾年的杜仲,直伸上天空,雪的晶體附著在樹干上,在霧氣四起的午后泛著微亮的光。

劉平安和王水清的女兒劉心(化名)已經(jīng)九歲了。她坐在“劉德華”和“汪倫”面前烤火。

“知道劉德華嗎?”

小姑娘搖頭。

“會背《贈汪倫》嗎?”

小姑娘搖頭。

小姑娘最喜歡的是TFBOYS,她準確地說出了他們每個人的生日。她用手機播放了《我們的時光》:“我們好好珍惜好好感受,趁現(xiàn)在的時光,還能無所顧忌地嚷,也許童話里的情節(jié)是大人們說的謊,卻能讓我安睡到天亮……”

“從去年開始,我已經(jīng)不做那樣的夢了?!蓖跛甯嬖V賈佑春。

“是希望夢到還是不夢到?”賈佑春問。

“還是希望夢到?!蓖跛逭f。

“我不希望夢到,夢到心里會好慌。”小姑娘的意見不一樣。

家里人從來沒帶過小姑娘去地震遺址?!安幌胱屗ァ!?/p>

“有了小孩,才有精神寄托?!蓖跛逭f,“生她的時候都41歲了?!?/p>

“你跟我說撿的嘛,垃圾桶撿的嘛。”小姑娘在一旁認真地聽,“我早就知道我不是撿的?!?/p>

“她的脾氣犟,跟那兩個哥哥不一樣。”王水清笑了。

看著墻上那些毛筆字,小姑娘會問起哥哥的事情,媽媽就不說話了。“她不愿意說起?!?/p>

菜都做好了,桌上,大家不斷舉杯,桌下,炭火在燃燒。小姑娘的爺爺邊喝酒邊說,十年了,北川大變樣了。2008年,野生山藥十一二塊,現(xiàn)在漲到18塊,這是一個變化。在帶著我們上山之前,劉平安在擂鼓鎮(zhèn)的菜市場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也沒賣出幾根剛挖的山藥。

為了陪小孩上學,劉平安夫婦在擂鼓鎮(zhèn)花五萬塊錢買了一個房子。按照學校規(guī)定,現(xiàn)在的小孩都需要家長接送。

“以前不興這個?!崩畈皆诤9獯宓募抑姓f,“以前他姐姐上小學,自己去,中午還自己回來吃飯?,F(xiàn)在小孩住校,星期一去,星期五回來?!北M管他們家走到學校只要十分鐘。

朱浩然的書包里有一本學校發(fā)的課外讀物。其中有一首西班牙詩人洛爾加的《春歌》:“快樂的孩子/從學校里走出來,/四月溫暖的空氣里/隨即飛揚起歡笑和歌聲。/孩子們銀亮亮的歌笑/把街上深沉的寂靜/撕裂成碎碎的破片?!?/p>

李昌平有時對兒子生氣,“你姐姐以前從來不用我們操心。我不在跟前你就不做作業(yè),真是氣人啊。小孩說,我不氣你了,你是不是要多活一歲啊。”李昌平說完大笑。這些失去小孩又重新獲得小孩的家長們,對于孩子的一切反應(yīng)都那么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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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

北川擂鼓鎮(zhèn)菜市場很熱鬧,大家為過年準備著。一個賣油的小伙子,口才很好:“經(jīng)濟實惠,價錢不貴,不是往年舊社會。”“小帥哥,莫拍照,拍照就要買嘛,12塊一斤,野豬頭?!辟u野味的大姐沖著我說。一轉(zhuǎn)身,另一個大哥說,“從新疆帶回來的大蘆花雞,買了不虧?!?/p>

張建清和女兒席菁雯正在買菜,第二天是張建清父親的生日,她要去任家坪給父親祝壽。“才從外地打工回來,過完年還要出去?!毕荐┦俏耶斈暧龅降挠忠粋€遺腹子。地震后,張建清被一家醫(yī)院接到北京生下了席菁雯。菁是“京”的諧音,代表北京;雯是“汶”的諧音,代表汶川。許多當年出生的小孩都取了一個和地震有關(guān)的名字。多年以后,許多這樣的小孩又都改了名字。在這里,試圖記住和試圖忘記往往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

莫小朵所在學校的孟校長(化名)已經(jīng)去了教育局工作,如今在北川的一個村子里做精準扶貧。他是賈佑春當年做過心理輔導的人。當賈佑春帶著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跟我們說的是稻田養(yǎng)魚、村子里不愿贍養(yǎng)父母的年輕人、大家只知道低頭玩手機、外孫女吃外賣太多……他的話語密集,不給我們提起當年的機會。

孟校長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是北川中學學生。地震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不斷給兒子的手機發(fā)短信。地震兩年后,他才去做了DNA鑒定,確認了兒子的骨灰。兒子生前最喜歡吃魚香肉絲,他之后再沒吃那道菜。賈佑春當年想給他做心理咨詢,被他拒絕了很多次,最后只做過一次?!八J為我對學校師生的幫助很大,在我離開北川之前,覺得應(yīng)該接受我的心理咨詢,作為對我的回報?!?/p>

“他穿的‘防彈背心’現(xiàn)在是越來越強了?!辟Z佑春說。這是此次回訪之旅不順的那一個。

災(zāi)區(qū)的人,有的選擇忘記,有的選擇記住,無論哪種選擇,都是因為“根本忘不了”。

“你們記者都還記著,我們能忘得了嗎?”成興鳳說。

2008年,地震之后,成興鳳和家人住進了綿陽的九州體育館,那是災(zāi)民聚集點之一。她在那里睡不著。她想起兒子說過,長大后要去北京。她覺得要給兒子圓夢。她是敢想敢做的人,馬上和家人動身,從綿陽去北京。“當時連一雙好一點的鞋子都沒有,只有幾張被子,就這樣去了北京。”

成興鳳和賀德志在北京南二環(huán)菜戶營東街開了一家名為“北川成鳳”的小餐館。“北川”在地震之后,為世人所知。餐館引起了大家關(guān)注。成興鳳說她只是想完成兒子的心愿,并不想博取同情。當有人來就餐時,問起她是哪的人,她干脆說是重慶人。于是,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帖:有人冒充北川人在北京開餐館。甚至有人晚上用油漆在餐館的卷閘門噴上“四川人,滾回災(zāi)區(qū)去”。好心人也不少,把原來的字涂掉,寫上“北京歡迎你”。有的人還給他們捐款。工商部門認為店名有悖于“縣級以上行政區(qū)劃不得用作字號”,沒給他們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在北京奧運會到來之前,他們關(guān)掉了餐館,回到了北川。

回到北川后,成興鳳去到茅壩中學的廢墟,那里當時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紀念的平臺。她想念兒子,想跟兒子說話。她就寫了一封信,制作成橫幅,掛在了廢墟里倒塌的一輛吊車上。

過了一段時間,她經(jīng)過那里,發(fā)現(xiàn)橫幅沒了。她差不多跑遍了北川的有關(guān)部門,去找橫幅?!拔覇査麄儯医o兒子掛橫幅有錯嗎?他們說,沒有。我問他們,是你們?nèi)〉膯??他們說,沒有?!背膳d鳳說,“2008年下半年,我跟發(fā)瘋似的,不管刮風下雨,我都去找橫幅,親朋好友都勸我放棄,我都沒有放棄。在一個部門,我把桌上的杯子砸了,把桌子掀了,我說不把我給兒子的橫幅還給我,我就死在這里。”有領(lǐng)導到北川老縣城視察,她就去老縣城堵領(lǐng)導?!八麄冏詈蟪姓J,說是讓清潔工給取下來了。他們帶我到安昌鎮(zhèn),重新做了一個橫幅掛上去?!?/p>

到了2009年,地震快一周年的時候,成興鳳發(fā)現(xiàn)橫幅又不見了。她又執(zhí)著地去找有關(guān)部門。橫幅再次掛了回去。從那之后,她在茅壩中學廢墟上掛的橫幅再也沒有被人取走?!拔視猿职褭M幅掛下去,直到我不在了為止。”

成興鳳一年的時間節(jié)點是由這些紀念日構(gòu)成的,她已經(jīng)寫了快30封信,這些信構(gòu)成了時間的意義。

在劉家山上的炭火旁,九歲的劉心繼續(xù)用手機放了一首TFBOYS的《自由環(huán)島》。第一句就是——“我們每天都在跟時間賽跑。”

“你覺得時間是這樣的么?”我問她。

小姑娘點點頭。

門口供有土地爺爺,早晚一爐香。這是劉心的爺爺對于時間的概念。爺爺說,他們的老家是湖北麻城,“湖廣填四川”的時候來的北川?!端拇ㄍㄖ尽酚洠骸笆褡詽h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少若晨星?!边@是“湖廣填四川”的緣起,已是清初之事。

地震之后,北川重建,有許多志愿者來到此地。北川是山東對口援建的地方。黃珊初中時候的語文老師是山東來的志愿者。在她的印象里,老師氣質(zhì)好,有魅力,說話好聽,給他們看PPT,里面有高原雪山大海,那代表了遠方。她喜歡遠方。老師離開北川的時候,她哭了一場,舍不得。

黃珊在綿陽已經(jīng)待了三年,她的手機里存著一張綿陽的城市照片。上面有一行字——“一個稍微不努力就可能回老家喂豬的城市——綿陽?!?/p>

她走在綿陽街上,遇到乞丐,都會給錢?!拔铱吹竭^一個男的從垃圾堆里挑出一些東西給一個女的吃,覺得很心酸。”前幾天,綿陽下雪的時候,她會想著那些乞丐都到哪里去了。“以前橋洞底下全是乞丐,現(xiàn)在沒有了?!?/p>

去年春分的時候,黃珊去綿陽的河邊放風箏,看到河里有螃蟹。她很高興,這跟山里的小溪是一樣的啊。她脫了鞋,到河里去抓螃蟹。在河邊散步的人看到了,說,這螃蟹不能吃,都污染了。

山里面的水也沒那么好了。“地震以前的井水是甜的,現(xiàn)在不能喝了?!秉S珊說,“有污水冒出來。”以前泉水里有小魚小蝦小蟹,現(xiàn)在也難以看到。她最喜歡的是麻魚,像泥鰍一樣,“吃得比豬肉安逸”。“當然,那時候吃豬肉少,一星期才能吃一次?!?/p>

她懷念小時候,“除了經(jīng)濟不好,什么都好。”而現(xiàn)在,“豬肉、雞肉吃起來都不香了?!?/p>

地震之后,很多山里人都離開了原來住的地方。朱遠成的父母原本住山上,地震之后,都下了山?!袄项^說,要看看幾個娃怎么樣了,結(jié)果我們這個孫女子沒有了?!敝爝h成的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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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李昌平和兒子朱浩然在自家院子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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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平聽著這些話,低頭弄菜地里的竹竿,拍自己腳上的土,沉默?!暗卣鹗谴箅y、國難?!彼鋈徽f了一句。也許只有把災(zāi)難放到足夠大,才好讓自己躲進去,將傷痛暫時隔離開來。

朱浩然的一本“拼習本”的封皮上印著魯迅的一句話:“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擠,總還是有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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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李昌平、朱遠成和兒子朱浩然一家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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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姐姐朱蘭在留下的周記里寫著:“我覺得人活著就是追趕時間,不是有個腦筋急轉(zhuǎn)彎說:只會往上爬,永遠不會往下掉的是什么?答案是:時間。”

朱浩然會向媽媽問起姐姐,我怎么沒見過姐姐?李昌平說,那時候還沒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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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楊菊花和兒子朱楊以及爸爸楊正林、媽媽母賢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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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平覺得時間過得慢?!拔覀円惶於际窃诶速M日子,沒有事情干。煮飯、吃飯、打掃一下衛(wèi)生,接送娃娃,除了這些,沒啥事情做。這叫混日子。”退耕還林之后,也就剩門前一小塊菜地了,種著油菜、白菜和萵筍?!皼]啥可種的,耍到就種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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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時刻

來到擂鼓鎮(zhèn)幾天了,賈佑春四處打聽楊德富和他的孫子孫女的下落,她想見到他們。2008年11月15日,地震剛剛過去大半年,擂鼓鎮(zhèn)發(fā)生一起慘案。在鎮(zhèn)上開服裝店的楊老板用刀砍死妻子后自殺身亡。他們13歲的大兒子楊濤(化名)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父母去世的人。慘案發(fā)生的當天,當?shù)氐囊晃焕蠋煷螂娫捊o賈佑春,說讓她趕快去,看看能不能幫助這兩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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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楊菊花和兒子朱楊在新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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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佑春記得當時的情形,楊濤沉默地坐在一張木凳上,眼神里流露出恐懼和悲傷。賈佑春只是默默看了幾分鐘,然后離開了?!按藭r此刻,任何的輔導介入都為時過早?!辟Z佑春說,“包括好心人的到訪都是對他的打攪?!?/p>

此后,賈佑春和另外一位咨詢師來到楊家。妹妹楊霖(化名)可能還小,對父母的死亡還沒有多大的認識,很快就和他們玩兒起來。哥哥沉默,一個人待在房間不出來。爺爺楊德富去叫他吃飯。他問爺爺:爸爸為什么要殺死媽媽?這是那天賈佑春聽到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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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楊菊花的兒子朱楊在安昌鎮(zhèn)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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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富給賈佑春講了一些情況。兒子和兒媳在鎮(zhèn)上開店做生意,還算不錯。地震前一年,兒媳主張把家里的舊房拆了,蓋二層新樓。兒子覺著經(jīng)濟壓力太大,不同意重修房子。兒媳不聽兒子的話,非要拆了房子重修。家里的積蓄不夠,借了幾萬塊錢,硬是把兩層樓的房子修了起來。地震一來,樓房成了危房,還欠著別人幾萬塊,兒子天天焦慮睡不著。

“他們兩個走到絕路,跟地震有很大關(guān)系。”楊德富說。賈佑春則了解到,這對夫妻經(jīng)常吵架,感情不好。地震大概是一個誘因。可是,人都死了,沒有人會真正知道最確切的原因。

因為這是發(fā)生在地震災(zāi)區(qū)的事情,這一家人備受關(guān)注。

父母去世之后,兩個小孩跟爺爺奶奶生活。楊濤到綿陽去讀中學,楊霖在擂鼓上小學。那時候,賈佑春每周都要去看楊霖?!半m然我把我們的關(guān)系定位在關(guān)懷陪伴而非咨詢輔導上,但當我覺察到我們之間出現(xiàn)移情和反移情時,還是感到了壓力。她的移情表現(xiàn)是把我當媽媽,我的反移情是把她當女兒。如果有一天不再來看她,她會不會受到第二次被拋棄的傷害呢?”賈佑春開始減少和楊霖見面的次數(shù),她想著通過監(jiān)護人做工作會比較好??蓷盍氐臓敔斈棠淌撬龅降淖铍y幫助的對象。

楊德富是鄉(xiāng)里的一位退休干部。“這是地震造成的悲??!”“我們要堅強!”“要勇敢面對現(xiàn)實!”——這是他經(jīng)常說的話,像開會時念發(fā)言稿。

賈佑春覺得這是回避談?wù)搯栴}之辭,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說,有空我就讀讀革命先烈的故事,從中受到教育啟發(fā),我們應(yīng)該好好珍惜今天先輩們用生命換來的美好生活。

賈佑春繼續(xù)問,兩個小孩現(xiàn)在的狀況如何?

楊德富說,他們很好,我一直鼓勵他們要努力學習。我們國家要發(fā)達,民族要興旺,就要靠下一代??纯幢本W運會,我們向世界展示了中國的強大實力,讓世界看到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

當時,正在做飯的楊霖奶奶聽到,插了一句嘴——上下五千年,加起來就是一萬年。

之后幾次見面,情況大致一樣。賈佑春有些焦慮。督導告訴她,對任何家庭來說,自殺都是最艱難的失喪危機。他提出了兩種處理辦法,第一,要看他有沒有求助的需要。如果他愿意接受幫助,必須控制話語權(quán)。第二,你在他眼里的身份是什么?是居委會大媽還是專業(yè)心理咨詢師?

賈佑春反省自己在對這家人進行咨詢時有時退縮,有時又過分主動?!翱赡苁窃从趦?nèi)心深處對災(zāi)難的無助及對死亡的恐懼?!?/p>

多年前,賈佑春的一位好友跳火車自殺,她覺得內(nèi)疚自責。“自己當時如果具備心理治療的知識幫助她,她可能就不會自殺?!边@是她當年想當心理咨詢師的一個理由。她原本學的是中文,后來在西南師范大學讀了心理學和心理治療的研究生班。

賈佑春暫時停止了對楊家爺爺?shù)膸椭o他留了電話,告訴他,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打電話給她。

這一次,在擂鼓鎮(zhèn)上打聽了很久,我們才找到楊家新的住所。賈佑春已經(jīng)七年沒來過這里了。開門的是楊濤,他已經(jīng)不認識賈佑春了。小伙子很警惕地看著我們。他給爺爺打電話,要他回來。

妹妹不在家。“她原來是在北川中學讀書,后來轉(zhuǎn)到綿陽讀藝校,學的鋼琴?!睏顫f。

“妹妹現(xiàn)在怎樣?”賈佑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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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4月,廖乾美和女兒王宇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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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脾氣怪,沒法接觸,溝通很困難。”楊濤說,“當年也只有我媽媽能管住她?!?/p>

“你感覺到這幾年有什么變化?”

“還好吧。”這是楊濤那天下午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十年前,賈佑春來看楊濤時,見到的那只狗走丟了。楊濤現(xiàn)在養(yǎng)的這條相似的小狗叫莽子,“莽子”在四川話里是有點傻的意思?!昂枚嗄隂]養(yǎng)狗了,爺爺不讓養(yǎng),怕狗臟?!标柵_上還有一條大哈士奇和幾條剛出生的小哈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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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廖乾美和兩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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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濤說他隨時會想起父母?!袄斫庖舱劜簧?,還好,當時什么情況都不曉得,發(fā)生了就發(fā)生了?!彼堑谝粋€發(fā)現(xiàn)父母慘死的人,“那個場景肯定是忘不了的?!?/p>

“會做夢夢到?”

“會吧?!彼矚g在句末加一個“吧”字。

“害怕嗎?”

“記不到了,可能吧?!?/p>

“有什么辦法幫助自己?”

“也沒有什么辦法?!?/p>

他忽然把話題又轉(zhuǎn)到了會拉雪橇的哈士奇身上,“哈士奇力氣大,有兩層毛,耐冷?!?/p>

楊德富回到了家里,他今年72歲了?!耙彩屈h的政策好,靠社會各界人士的關(guān)心支持。”他的開場白跟十年前是一個方式?!懊總€月有一些養(yǎng)老保險金,支撐了這么多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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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王宇辰和表弟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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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女學鋼琴,他其實并不贊同。“年齡大了,學鋼琴有點難。這是她的選擇。這有什么法子,只有讓她選擇?!?/p>

假期,楊霖白天去綿陽補鋼琴課,晚上回擂鼓鎮(zhèn)。“她沒事就不說話,一天‘穩(wěn)起’。她媽媽個性強,‘撿到’她媽媽了?!?/p>

楊德富看在心里,覺得難受,給她寫短信寫微信。他有寫東西的習慣,這些年下來,記錄了很多東西?!坝袝r間就把感受寫下來,存著?!?/p>

他拿出一個本子來,隨便翻到一條2013年2月26日寫的和孫子的談話:“人要成才自掌控,莫在社會混時光。勤學苦練把書念,有了知識是本錢。莫學燈籠千只眼,要學蠟燭一條心。真才實學闖天下,光宗耀祖被人夸。爺爺嘮叨為了你,莫把嘮叨當牢騷。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長大找了好事做,那時才知爺?shù)男?。若是未聽爺?shù)脑?,百事不成害終身?!?/p>

楊家現(xiàn)在住六樓,是當年搖號分到的安置房,“莫得電梯”?!叭龢墙鹚臉倾y,五樓六樓爬死人?!睏畹赂徽f,“年齡大了,爬起惱火?!?/p>

在北川,很多人出去旅游,他覺得旅游也不是辦法,不愿意跑遠了,對旅游不感興趣,去到那些風景名勝,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這十年還是慢。”楊德富說,“精神上壓力大,但是我從來不向哪個表露,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我只會記錄下來,在老百姓面前不說這些,影響不好?!?/p>

賈佑春覺得和十年前相比,楊德富“變得真實了”?!吧罡淖兞怂!?/p>

“現(xiàn)在要過年了,別人家有父母,現(xiàn)在他們回來,就我這個爺爺?!?/p>

賈佑春給楊德富又留了電話,說有什么需要幫助就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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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交錯

文醫(yī)生總是笑呵呵的,他的臉大而圓,穿著皮衣,開著路虎,在擂鼓鎮(zhèn)一家自助火鍋店門口停了下來。十年前,他開的是摩托車。這十年間,對北川會賺錢的人來說,是一個機會。文醫(yī)生在擂鼓鎮(zhèn)開有診所和藥店,還做一些別的生意。他覺得自己的這輛路虎配置低,沒什么了不起的。他跟我列舉了鎮(zhèn)上的豪車。

文醫(yī)生請我們吃飯。在火鍋店里,他和老婆討論起楊家夫妻當年去世的原因。文醫(yī)生說是男的和女的一起捆上電線,同時電死的。他的老婆說,怎么可能,這女的是瓜的嗎?還讓你捆上電線?男的是先用刀殺了女的,再用電線自殺。夫妻倆爭論了起來。

吃火鍋的中途,賈佑春的電話響起,她要去見當年的志愿者。我們和文醫(yī)生繼續(xù)吃飯。他問我,你見到關(guān)老師了嗎?關(guān)老師指的是賈老師的丈夫關(guān)山月。我說,沒有見到。文醫(yī)生說,關(guān)老師可好了。當年,文醫(yī)生和關(guān)山月經(jīng)常碰面,可是,他也很久沒見到關(guān)老師了。

在北川的三年,賈佑春和關(guān)山月都非常忙?!皩σ粋€咨詢師來說,一天咨詢幾個來訪者就不得了,但那個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天要咨詢十幾個。”督導對賈佑春說,你接見了一個負能量的人,要再接觸三個積極的人才能抵消。大工作量對生理和心理都是考驗。

2008年底,連續(xù)的工作讓賈佑春想逃離,她離開工作場所,隨便找到一戶農(nóng)民家,請求他們讓她在那里休息一天。兩位老人請她進門,她不管屋里是否臟亂,倒頭便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后來,醫(yī)生告訴她,這是“精疲力竭綜合癥”。

對楊德富一家進行咨詢之后,賈佑春更加難受。朋友叫她去上海,她馬上就去了。休息了四天,她又回到災(zāi)區(qū)?!霸谏虾5目Х葟d,我一進去就傻了,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恍若隔世,發(fā)呆,我待不住?!?/p>

賈佑春從北川回成都,坐在出租車上,太累,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猝死,心像很粗的針扎進去。她把自己的身份證拿出來,捏在手上,放到胸口,想著,如果死了的話,警察也不用去調(diào)查,看到身份證就知道是誰了,不必給別人添麻煩。

回到成都,看見別人跳廣場舞,她就掉下眼淚。洗衣機一轉(zhuǎn),空調(diào)一開,她感到恐懼,好像地震又要發(fā)生了。做夢的時候,看到小孩的臉,看到遺像,看到爛房子像山一樣倒過來。她害怕想起北川老縣城那樣的地方,覺得那就像是失去價值和信念的人的心房。

“我患了嚴重的PTSD(創(chuàng)傷后延遲性精神障礙)?!辟Z佑春從包里拿出藥盒給我看,那些是她每天吃的治療焦慮抑郁癥的藥,吃了近十年。

2017年9月,已經(jīng)退休的督導從澳大利亞來到中國,她陪督導去了一趟北川,汽車進了擂鼓鎮(zhèn),她沒有下來?!拔一乇芤姷侥莻€地方,怕見到熟人?!甭犃速Z佑春的這番話,我明白了她之前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到北川時的那種猶豫。

“在好多年里,我聽見哪里有災(zāi)難,就害怕。有段時間,家里的事情也不想弄了,有孤獨感,莫名的悲傷,無論看見什么都覺得很可憐。有一次去北京出差,看歌劇的時候,忽然嚇得不得了。出門看見那些自在飛翔的麻雀,非常羨慕,非常難過?!弊鳛樾睦碜稍儙煹馁Z佑春,開始去找心理咨詢師,接受治療。

我想起賈佑春的丈夫關(guān)山月也是心理醫(yī)生,我問她,那你的丈夫呢?

“他其實也得了PTSD,比我還嚴重?!?/p>

“嚴重到什么程度?”我非常意外和驚訝。

“他經(jīng)常半夜起來大喊——地震了,地震了。我?guī)タ床?,醫(yī)生開了藥,他把藥扔了,說有副作用,不吃?!?/p>

我看過賈在多年前的文章里對丈夫的描述,在擂鼓鎮(zhèn),他們那么熱情地去幫助那里的人?!八緛硎莻€非常溫和的人,還挺幽默?,F(xiàn)在完全是另一個人,對什么都沒有熱情,對什么都不感興趣?!辟Z佑春說,“別人不會理解他的,我理解他,我們像一個容器,被放得太滿了,我們成了光影交錯的人?!惫庥敖诲e,就是優(yōu)點和弱點都那么的明顯。

這個結(jié)果對她的家庭來說是可怕的?!斑@些我都沒跟別人說過,我原來只跟心理醫(yī)生說。災(zāi)區(qū)的這些朋友老鄉(xiāng),也都不知道我得了病?!?/p>

當年在北川,賈佑春和丈夫關(guān)山月管理著上百個需要服用精神藥物的災(zāi)區(qū)受創(chuàng)者?!拔覀冏稍冞^的病人沒有自殺的。當時北川自殺的人,都沒有來找過我們咨詢。”

賈佑春一直堅持吃藥,她覺得對孩子來說,爸爸已經(jīng)這樣了,不能讓他們沒有媽媽了?!八P(guān)山月)躲著我和家人,為了這些事情,我們會吵架?!辟Z佑春說。

“這樣的情況,兩個人怎么相處?”

“其實,我們離婚了?!?/p>

“他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經(jīng)常叫小孩去看他。他想管兩個孩子,但是沒有能力管了。他關(guān)在家里不出門,不見人,不社交了。前幾年,我母親去世,他沒有來。他自己的父親去世,他的家里人也找不到他。”

賈佑春告訴我,前幾年,印尼海嘯之后,有機構(gòu)對五十多個參與海嘯后心理援助的專家進行了調(diào)查統(tǒng)計,其中有二十多個得了抑郁癥,90%得病的人退出了這個行業(yè)。

“得了這個病之后,我才真正會咨詢了,因為我切身感受到了這個病是怎么回事。”賈佑春說,“我們沒有面對過這么大的災(zāi)難,并不知道這會給我們帶來多大傷害,我們是用自己做了實驗,結(jié)果,我們犧牲了?!?/p>

在北川工作三年,沒怎么管在成都的小孩。當年正上小學的兒子有時要寄宿在老師家里。幾年之后,暑假,賈佑春和兒子去溫州楠溪江游玩。兒子忽然對她說,那幾年,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留守兒童。他不習慣住在老師家里,睡覺的時候,躺在被窩里都不敢動。他繼續(xù)說,曼德拉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后,她的女兒對他說,你愛全人類,卻不愛我們。“他越說越生氣,把手里的礦泉水瓶狠狠地扔進了水里面。”兒子長這么大,她從來沒見過他發(fā)這么大的火。

2018年,讀高三的兒子準備高考了,賈佑春把工作量調(diào)到最小,大部分心思都花在兒子身上,她覺得虧欠兒子太多。

賈佑春回想起當年,有許多感嘆。“我很怕說使命和情懷,這不是好玩的事情,但當時我們的確是有使命和情懷的。和震區(qū)的人有了情感連接之后,你是真的無法放下,地震就在你身邊,你正好是做這個專業(yè)工作,那種生命對生命的影響,是很自然地流露出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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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未落

黃珊仍在猶豫要不要回家過年。她覺得現(xiàn)在過年沒有年味了。在她的印象里,北川山里的冬天有各種“干”——筍子干、白菜干、蘿卜干……冬天全都吃這些食物。“我都吃得想吐,農(nóng)村不舍得出去買東西?!彼F(xiàn)在則很懷念?!芭D肉用松樹熏最正宗,還有其他樹的葉子,就看喜歡什么味道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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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清晨的任家坪汶川特大地震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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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山里人喜歡弄一個大樹根,大家圍著樹根烤火,吃年夜飯。她還記得有一年過年,有外省人來賣藝。他們在村里搭起帳篷,表演一些雜技,十幾個凳子搭上去,小女孩在上面叼著花,不小心掉了下來,幸虧給接住了。賣藝人在路邊摘一些野菜煮來吃,不放鹽也不放油。她覺得他們不容易,給他們送過白菜。過年的時候,這些人挨家挨戶舞獅拜年。村里人自己也窮,但也會給他們一些錢。這些景象,在北川的山里再也看不到了。

黃珊會多愁善感,前幾天,她看到租住的小區(qū)一棵樹給劈死了,想著自己哪天也被雷給劈死了?!熬拖竦卣鹨粯?,這么多事情都不確定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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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賈佑春在成都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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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珊決定咬咬牙,再做一年現(xiàn)在的工作就不做了?!斑@樣的工作,會讓人想起古時候的那種女人。”她是“那種”按摩店的技師。她原本只是在按摩店做清潔,店里的人看她長得不錯,身材好,“鼓勵”她做了技師。做了一段技師之后,她就逃跑了。去賣了一段時間衣服,又回去了。“賣衣服一個月一兩千,在那里工作一個月一兩萬?!遍e時她會用手機看一些修圖軟件的教學視頻,她想趕緊攢一些錢,以后開一家小的照相館。“以后嫁人生了小孩,還可以在家工作?!彼氖謾C響了,店里叫她去工作了,她喝了口水,趕緊起身回去。

此時綿陽已經(jīng)入夜。我來到綿陽中心醫(yī)院。十年前,那里的一樓滿是傷員。一位坐在大廳地上被截去一條胳膊的傷員對我露出了笑容,她剛從死人堆里出來。

我上樓,到了新生兒病房。在病房的墻上,我看到我采訪過的兒科醫(yī)生的名字還在公告欄上。那時候,她告訴我,有一位剛出生的小姑娘,她的父親送來了一車北川的傷員?!八莻€英雄?!蔽野凑账闹更c,找到了王東和王茹,見到了他們剛出生的孩子。

我住進了綿陽火炬廣場旁的一家酒店。十年前,我和許多同事住在這里,樓中有許多各地來的記者。如今,他們沒剩下幾個人還在做記者。酒店已經(jīng)有些破敗,帶著霉味的陳舊墻紙沒有換,仿佛昨日重現(xiàn)。

新的橫幅制作好了——成興鳳打電話告訴了我。我和他們一起去了北川老縣城。我們坐在出租車里,司機說,當年在北川的一所小學,某個班上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其中一個是她的女兒。女兒放寒假了,這些天正在打工,掙點零花錢。成興鳳和賀德志表情復(fù)雜,羨慕而落寞。

在茅壩中學的廢墟,夫妻兩人爬到了倒塌的吊車旁,拿出橫幅和鐵絲,仔細地捆綁好。

親愛的兒子,你好嗎?媽媽好想你。又過年了,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你離開家十年了……每次來到這里想看見你,十年了,一次都沒看見你……媽媽會永遠會每年給你掛3次橫幅,直到……祝你新年快樂……

他們把幾疊一百塊面值閻王頭像的冥幣燒了,還有一些紙做的衣物和玩具。成興鳳在橫幅前放上一些菜,還有一罐菠蘿啤——那是賀川愛喝的飲料。

旁邊有游客路過,不知這是在干嘛,他們湊近,看到這些文字,靜默了下來。

從老北川縣城回來的路上,賀德志買了一把新的富貴竹。他在店鋪里整理著新枝。可能是累了,他不說話。電視里是一檔音樂節(jié)目,播放著陳百強的一首老歌:“愁緒揮不去苦悶散不去,為何我心一片空虛……”

一位老大爺從店鋪外邊進來,他是這里的顧客,但他此刻不是為了換藥,他拿出一部老人手機,想讓成興鳳幫他發(fā)短信。他不會打字。他需要在下午5點鐘之前把銀行卡號發(fā)給村干部,新農(nóng)合的一筆錢要打到卡上。老人原本住在北川山里,現(xiàn)在安昌鎮(zhèn)住。他看上去很健談。他說起了自己家人。一家原本八口,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兩個外孫女、老婆和他。地震之后,只有他一個人幸存。他讓我想起了《活著》里的福貴。在北川,為新年忙碌的人群中,其實滿是殘缺的悲傷故事。他們笑容可掬地打著招呼,好像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樣沒有區(qū)別,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新年。

楊德富在等待著孫女晚上學完鋼琴回來,朱遠成把修葺工程的最后一塊磚砌到了墻里,廖乾美還在給陸續(xù)到來的顧客修剪頭發(fā)……

我一直沒有見到王東。在離開北川前,我再一次撥通了王東的電話,他說他在外地一個“不知道名字的地方”,仍在討工錢。他做的是土建,北川已經(jīng)不好做了,他去新疆、西藏做了很多年?!耙患依闲∫燥?,沒辦法。”

王東和王茹離婚之后,又娶了新的妻子。新的妻子,我在五年見過,她那時還是王東的女朋友,當時正帶著王東的小孩王稚然在地震博物館前玩耍。

我還記得2008年5月19日,下午2點28分,哀悼的汽笛聲響起的時候,王東一家正在吃飯。他們看著電視,一籌莫展。

彼時,看著王東的孩子——2008年5月13日出生的小孩,我在想,十年之后,小孩和她的家庭將會怎樣?

2018年的此刻,王東告訴我,新的妻子已經(jīng)懷孕幾個月,他將在不久之后迎來自己新的孩子。

賈佑春和我們坐在汽車里,行駛在北川的道路上,窗外能看到夜色和彩燈閃爍。她前幾天看了電影《無問西東》,對里面的一句話印象很深:如果提前了解你們要面對的人生,不知你們是否還會有勇氣前來?

“如果能提前了解的話,十年前,你們還會來北川嗎?”我問賈佑春。

車廂里靜了下來。只有導航的聲音——

前方300米有限速拍照,限速60,當前時速56——

前方紅綠燈右轉(zhuǎn)直行——

請沿當前道路繼續(xù)行駛,距離終點2.5公里——

……

“我跟孩子們說,爸爸媽媽還沒斷氣之前,人生都沒有落幕?!辟Z佑春說,“就像電影一樣,我們要有信心看到最后的結(jié)局?!?/p>

2008年,王東和王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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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地震后,王東抱著剛出生的女兒王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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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媽媽劉小燕和奶奶周秀芳給謝雨辰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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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謝雨辰與姑姑謝燕祝和奶奶周秀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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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田坪村,劉平安(化名)和女兒劉心(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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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田坪村,劉平安(化名)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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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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