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 | “以我心感悟詩心”——趙昌平和他的古籍出版事業(yè)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陳竹沁 日期: 2018-06-06

趙昌平論文不多,但每一出手,必別開生面。1997年,趙昌平將14篇論文集結(jié)成一本 《自選集》,其中 《開元十五年前后——論盛唐詩的形成與分期》 一文,日本漢學權威、唐詩研究第一人松浦友久先生曾多次提起,給予高度評價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5年前,撰文悼念恩師施蟄存,趙昌平腦海不住吟誦李商隱的這兩句詩?;叵胂壬鑼懩河甑挠∠笈傻浞吨鳎坝姓l能如此現(xiàn)代而又如此真切靈動地心解古典詩歌的意境呢?是否真有所謂‘天意獨憐才’?”

彼時的天問,如今留給了他的同道和后學。2018年5月20日,這位73歲的滬上出版大家突發(fā)心臟病辭世,這天同樣飄著“碎碎的、晶亮到剔透玲瓏的雨絲”。一部《唐詩史》專著早在腹中,延宕近三十年,卻未能完成,令眾多學人至交扼腕嘆息。

近半年多,趙昌平沉浸于喪妻之痛,友人多有喟嘆,其早逝或與此不無關系。昔日“好張羅聚會的大哥”,婉拒各色邀約,一日三餐必回家中,擺好碗筷,供奉佳肴,陪侍亡靈左右。周末攜夫人遺像,至郊區(qū)別墅休憩,一如既往,入冬不忘在相框四周裹上毛衣,“怕她凍著”。

至情至性,猶存古風,據(jù)說朋友有越軌之舉,他寫血書勸諫。人生最后時光,他放下所有書稿,熬煉出近十萬字悼亡詩,只為交付故人。悲懷難遣,嘗與晚生言,“師母在叫我去了……”想到還要為小區(qū)流浪貓狗投食,才稍稍振作。

狹長的過道、昏暗的編輯室、滿地堆放的圖書,瑞金二路272號,上海古籍出版社小樓內(nèi),仍是八九十年代氣息。趙昌平在這里呆了33年,其中19年任總編,乃上古社史上任該職位時間最長者。在他麾下,走出上海各出版社社長、總編多位,令上古有出版界“黃埔軍?!泵烂?。

“有人說,學者型出版人的時代結(jié)束了。趙昌平的逝世代表他那一代人的告別。以后還會有學者型編輯嗎?未可知?!蓖诵堇暇帉徥Y維崧向我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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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心悟詩心

趙昌平的追悼會上,未放哀樂,惟小提琴聲余音裊裊,一如趙昌平去年8月為愛妻追悼會特意關照的。三百多人由各地趕來,送他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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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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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音樂的趙總一定喜歡優(yōu)美的琴聲為他送行。”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審袁嘯波想起社里每年年終聯(lián)歡的場景,先生一身西裝筆挺,雙手撫琴在嘴邊快速移動。熱情洋溢的一曲終了,“趙總將口琴向左猛地一移,頭往后一甩,瀟灑得像回到了青澀的少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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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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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慣用玄宗所謂“英特越逸之氣”論盛唐詩風,復旦中文系教授查屏球以為,“此亦夫子自道”。他曾自嘲,少年時因“賣相好”(滬語指外貌佳)入選少先隊旗手,卻因家庭成分取消,頗感受傷;及至晚年,在許多人的回憶中,他永遠是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生活吃穿都精致講究,一副“上海老克勒”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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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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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參加學術會議,臺灣人看到大陸跑出這么一個人來也很驚訝。我們穿西裝像鄉(xiāng)村企業(yè)家,他不但穿西裝,而且還是白西裝,上海味道很足。”復旦中文系教授、唐代文學學會會長陳尚君笑言。據(jù)其他學人回憶,一天中的上午下午,穿兩套西裝參會,也是有過的。

2002年去布拉格開會,趙昌平買了一套香檳色刻花涼水瓶和水杯,應是極上品手工制作,原價要一萬多人民幣,因有一件微損,不到半價拿下。華南師范大學教授蔣寅亦對此事記憶猶新,“引得一撥外國和港臺學者說,還是你們大陸教授有氣魄,我心說這也就是昌平兄,有這大手筆。”

高大體闊的他,沒有傳統(tǒng)上海人那種“精明小氣”,卻頗有幾分北方人的豪爽性情。北大中文系寒窗五年,畢業(yè)恰值“文革”爆發(fā)。他去內(nèi)蒙古軍墾農(nóng)場,后來又到公社中學教書。去時,一根扁擔提200本書,途經(jīng)居庸關,詩興大發(fā),“凍云迷塞北,落日照長城”;走時,學生們依依不舍淚如雨下,他又吹起了相伴多年的口琴,四年間鄉(xiāng)親們的關愛,讓他每每念及王維的詩句,“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幾十年后,做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每年“兩會”赴京,與中華書局同仁相約,總是指定吃某家西北菜。他還曾自述,上古社雖以學術品格享譽學界、出版界,但作為總編他總是要求編輯們多請文史名家為孩子們寫些小書,就是源于40年前的這段中學情結(jié)。

早年文史學者主動為大眾讀者寫書,還不多見,趙昌平卻始終身體力行。80年代,他曾留港半年,為香港商務印書館編過一套中高年級使用的中國文學課本,留下一段佳話;90年代,他策劃面向中學生的《文科十萬個為什么》《二千年前的哲言》,后者成為上海市中學思想教育課程材料。

在古籍普及讀物方面,上古社一度占市場半壁江山。古典詩詞讀本“從娃娃抓起”,覆蓋幼兒、小學、中學多個年齡段,組織策劃的《唐詩三百首》圖文本曾取得很好的經(jīng)濟效益。2006年,趙昌平又在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40萬字專著《唐詩三百首全解》,每首分注釋、語譯、賞析三部分。唐詩不可譯,一譯便失韻味,但他特別希望借此幫助初學者貫通詩脈,不憚迎難而上。

“昌平先生一向文筆省凈,風格內(nèi)斂,翻譯絕句或律詩,都有說不出的熨帖、恰當?!睂W者戴燕如此點評,就連最難譯的長篇七言古詩,也是“氣韻生動、神態(tài)畢肖”,其精湛的語言技巧和深厚的積學可見一斑。

在書中,趙昌平將自己的讀詩心得和盤托出:“詩要熟讀,又要一字一字地讀,反反復復比較著讀,從中以我心去感悟詩心”,“心印、頓悟,本須有歷久的‘積學’為前提。舍積學而論印心、頓悟,其不墮入‘狂禪’惡道者幾希。企望以浮躁之心去印合精微的詩心,要不出錯也難?!?/p>

比如李白的《行路難》末二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素多岐說。今人多注解為沖破艱難實現(xiàn)理想的壯志豪言,趙昌平卻引《論語》“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典故,兼以李白另一詩句“功成拂衣去,搖曳滄州旁”作注,論證李白本意是期望建功立業(yè)后功成身退。聯(lián)想李白安史之亂后的遭際,返觀此詩,更使人感慨唏噓。難怪注家評李白詩常“悲感至極而以豪語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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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新意不成文

“古代文學界做研究的很多,真正能讀懂文本,感悟文學性的學者并不太多,而他特別重視對文學的感悟,反反復復強調(diào)文本的文學藝術性研究,以此形成研究個性。同時他還會做考證和注釋,研究路數(shù)掌握得非常全面,思路開闊、左右逢源。”北大中文系教授葛曉音評價。

為趙昌平打下古詩文功底的,是一套《中華活葉文選》,推出這套文選的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正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讀初高中時,他就對這套書愛不釋手,幾乎篇篇都能背誦。就讀北大,仍是每天清晨跑去圖書館背誦歷代古詩文,積累三千多篇。他成績很好,唐代文學課甚至獲得班級唯一一個一百分。

“林庚先生教我們,特別欣賞他。我們同學畢業(yè)多年后,林先生只記得他一個人的名字?!备饡砸艉挖w昌平是同窗兼上海老鄉(xiāng),后來同為唐詩專家,“那時我們都是上課非常認真的好學生,經(jīng)常在一起對筆記?!?/p>

“文革”后,趙昌平考取華東師范大學施蟄存先生的研究生,畢業(yè)答辯深得上海師范大學馬茂元先生賞識,成為他的門生。這篇碩士論文《“吳中詩派”與中唐詩歌》被公認為極具開拓性,揭示出詩史演變的脈絡。

“前人沒有提出過‘吳中詩派’,要深入到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提煉發(fā)現(xiàn)。只有把大歷年間所有人的詩歌一首一首讀完,才能看出詩人之間的關系、詩風的相似性、詩派領袖人物的存在。這種做法是最難的,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談起這篇論文,葛曉音至今深感佩服,“我們作為‘文革’后最早一批研究生,既要繼承老一輩先生的專業(yè)知識,還要想辦法在研究中有所開拓,這方面趙昌平是走在很前面的?!?/p>

80年代以來,趙昌平多篇論文在唐詩學界引發(fā)轟動。90年代,理論熱、方法熱盛行,他也寫過《唐詩演進規(guī)律性芻議——“線點面綜合效應開放性演進”構想》這樣的文章。學者蔣寅撰文回憶,曾問他此文為何與以往風格大異,趙昌平不無頑皮地笑道:“我就是要給那些人看看,這種東西算什么?我們不玩,不是玩不了。我這篇文章,就是玩一下給他們看看!”

“以昌平兄對唐詩史乃至文學史的認識,看當時那些宏觀敘事或所謂新理論、新方法,不用說會覺得花哨而膚淺,鮮有理論和方法的效用……但平心而論,這仍是很有價值的一篇大文,對詩史的認知方式提出了透徹的見解,雖然在他本人只是隨手戲仿之作。”蔣寅寫道。

學界共識,趙昌平論文不多,但每一出手,必別開生面。1997年,趙昌平將14篇論文集結(jié)成一本《自選集》,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收于“跨世紀學人文叢”。葛曉音如今一一翻看這些文章,仍然贊嘆它們視角多樣,有開拓性,其中《開元十五年前后——論盛唐詩的形成與分期》一文,日本漢學權威、唐詩研究第一人松浦友久先生曾多次向她提起,給予高度評價。

“每臨楮墨,必以敬忱;使無新意,斷不成文?!壁w昌平曾自述,“陳寅恪先生所說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愧不能全面履行,然而在學術研究層面上,我慶幸自己沒有成為跟風派。”

要知道,這些論文都是他白天在出版社忙完,回到家中“開夜車”的成果。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長高克勤與趙昌平相識三十載,“他和夫人很恩愛,每天下班回家先陪她看電視,等她休息了,23點多開始看書寫文章。一個晚上一包煙,兩罐啤酒?!弊?982年畢業(yè)分配進社,工作第5年,他已經(jīng)在頂級刊物《中國社會科學》、《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文7篇,讓許多學者自愧弗如。連司機都驚嘆,“你們趙總都不睡覺的嗎?”

蔣維崧回憶,80年代,普遍工資還很低,出版社里有些給編輯的“自留地”,例如標點四大名著,相對容易,也有稿酬,算是“福利”。趙昌平不樂意干,專心參與中華書局傅璇琮先生的《唐才子傳箋注》。蔣維崧后來也對年輕編輯舉這個例子,“趙昌平的成功是多年學術積累,你想在學術上做點事情,就要拒絕做平庸的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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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金二路272號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上古社人才濟濟,放眼望去皆是“學者型編輯”。有一批從1930年代過來的老文人,如金性堯、王勉、周劭、何滿子等。還有一批50年代的大學生,以魏同賢、汪賢度、李國章為代表,正是年富力強。再往后就是1980年代畢業(yè)的研究生,趙昌平早早從中嶄露頭角。

現(xiàn)任上海書畫出版社社長王立翔1985年畢業(yè)進社,在校對科輪崗時便已聽聞這位北大高材生的“傳奇”,什么難稿交到趙昌平手里,都能審出不少錯誤。后來他親手組建的編審室,有一支強大的編審把關隊伍,在全國出版同行中“堪稱一絕”。

一屋子煙味,桌上堆著書稿,夾滿簽條,幾十年如一日。高克勤記得,有位知名教授的文章,趙昌平不太同意,審稿意見就寫了十幾頁;某學者標點《周易》不知所云,他看了好幾天,干脆“全部抹掉、重點”。袁嘯波也講,哪怕退休返聘做編審,一部地方文獻催著發(fā)稿,他還是認認真真看了一年,“原稿問題很大,不搞好怎么能發(fā)呢?”又是十幾頁審稿意見,看不懂的推翻重點。

2005年,《中華文史論叢》改刊,在學界重振聲譽。趙昌平“點將”蔣維崧為唯一專職編輯,讓他放手去干。蔣維崧頂佩服趙昌平的學識,“我能看出論文好不好,但他知道怎么改能更好。”有一期編完,趙昌平看過目錄,一位魏晉南北朝史“大家”的文章放在首位,他覺得有疑問、還可以探討,把它移到后面。蔣維崧當年起草的《改刊與約稿啟事》,趙昌平特別加了一句,“本刊謝絕商務廣告與出資刊文,以嚴肅學術,崇高品格”。

90年代中期以來,受市場經(jīng)濟沖擊,專業(yè)出版社競爭激烈,普遍經(jīng)營艱難,“全國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體”更被同行自嘲為“苦聯(lián)體”。曾有著名學府邀請趙昌平去做教授,趙昌平躊躇一番,婉言謝絕。那時,有的古籍出版社轉(zhuǎn)做教輔,或開發(fā)歷史教材,而趙昌平參與領導的上古社仍堅持以專業(yè)出版為中心,大、中、小型項目亮點不斷,保持了穩(wěn)定的圖書質(zhì)量。

“趙先生做5年、10年、20年出版規(guī)劃,對長期項目穩(wěn)定起了很大作用?!敝袊@麜h組書記張曉敏曾任上古社副總編,“當時出版界存在出書難問題,尤其社科讀物比較冷門,社里懷疑會虧本,有一批學術著作面臨退稿。他同意我們留下來,等條件合適,5年、10年再拿出來出版。”顧炎武的《肇域志》就是其中之一,從1982年立項、1996年初步點校整理完成,到2004年才告出版,三年后即獲首屆中國出版政府獎。

同一時期,中華書局亦面臨經(jīng)營波折,兩家還因復刊“中華活葉文選”起過爭執(zhí)。幾年后,在趙昌平親自策劃推動下,兩家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了一套“文史中國”叢書。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徐俊還記得他當時的話,“古籍出版這么小的行業(yè),中華上古要加強合作,只有兩家形成合力,在出版市場化的時代,才有古籍出版的聲音?!彼嘘P“基本書”的一套出版理念,令徐俊受益良多。

在蔣維崧眼中,趙昌平不僅“緊緊抓住”上古“看家書”《中國古典文學叢書》,不斷物色好作者,在各類選題開拓上也極具眼光。據(jù)其回憶,上古社曾翻譯出版日本京都學派著名學者谷川道雄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在合作洽談中,谷川很欣賞趙昌平的學術水平,曾以內(nèi)藤湖南的詩作相贈。由此書發(fā)軔,上古社策劃了“日本中國史研究譯叢”,“帶動了社里做學術書的風氣”。

高克勤也說,“他不是個迂腐的人,視野很開闊”,90年代末他就策劃過一批女性作家寫女性歷史人物傳記,叢書取名“花非花”,“尋找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社會的契合點,一直是他的出版理念?!?/p>

“專家型出版人往往喜歡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但他不是,特別鼓勵年輕人開拓新領域。上古社從以古典文學為主的出版社,后來覆蓋到傳統(tǒng)文化各個門類,和他的編輯思想有很大關系?!睆垥悦粽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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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恨《唐詩史》

學術研究逐漸擱置,有點空閑只能讀讀《全唐詩》,但趙昌平始終心甘情愿,為出版工作中一些不落名的“小文章”費神。由他策劃的小型書“蓬萊閣叢書”、“書韻樓叢刊”,起名已是點睛之筆,出版說明和序言更令同事贊嘆“如大廚烹小鮮”。張曉敏一直記得他的教誨,“編輯就是為人作嫁、甘于奉獻,如果一本書上老出現(xiàn)編輯名字,或者編輯名字大過作者名字,就不是好編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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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昌平與上古社前社長李國章討論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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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才華,二是奉獻。他把全部精力奉獻給社里,厚道、公正,業(yè)務能力和人品俱佳,無人出其右?!笔Y維崧感慨,中華書局總經(jīng)理徐俊幾年前就向趙昌平邀約,要出版他的文集,“我跟他說也可以在自己社里出,但他覺得已經(jīng)退下來了,不要使社領導為難,他很注意這個事?!?/p>

陳尚君將馬茂元選注的《唐詩選》評介為當代最好的兩種唐詩選本之一。令他特別感動的是,該書歷時30年反復斟酌增訂,定稿于馬先生纏綿病榻之時,趙昌平親承遺意,投入很大精力綴補完成遺著的寫定,最后出版時不肯署名?!斑@本書可以視為兩代唐詩學者的學術結(jié)晶,也可以見到老輩學統(tǒng)和道德的繼承發(fā)揚?!?/p>

“在吟誦中體會唐詩內(nèi)在的韻味和脈絡、變化、氣勢、句法等,是趙昌平獨到的地方,這種做法也是馬茂元先生的傳統(tǒng),和80年代以前學者空泛地談思想性、藝術性有很大不同?!标惿芯f。

事實上,一部《唐詩史》,也是馬先生的遺愿?!皩で蠛暧^和微觀的匯通,從更廣闊的歷史文化背景中探求更深層的內(nèi)涵,一點點抽繹出詩歌史發(fā)展的歷史軌跡。這是他的基本理念,也是他寫唐詩史的方向?!备饡砸粽f,多年來,趙昌平與她研究理念都很一致,近年特別重視詩歌體式研究,“他打通了意勢聲象這四個古典文論概念,形成自己對唐詩的理論性認識。”

當年編選“新世紀古典文學經(jīng)典讀本”,趙昌平列出選目,約葛曉音寫《杜甫詩選評》,自己寫《李白詩選評》,成為半個世紀友誼的見證。他也曾跟她開玩笑,如果自己的唐詩史寫不完,由她幫忙續(xù)寫,她不肯答應,“雖然思路相近,我也寫不出你心目中的唐詩史來?!?/p>

退休后趙昌平已在著手整理寫作一部詩學理論的論文集,但“開天辟地——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文藝創(chuàng)作與文化傳播工程找到他,他用了一年多時間撰寫學術文本,只為把每個細節(jié)考據(jù)清楚,仍是忙到深更半夜。朋友勸他,沒必要把時間花在非專業(yè)的事情上,但在他而言,“為中華文明探源”卻是多年來的愿望,有重要意義。

“很多年,我一直在催促他把整個唐詩史寫出來……可是他先在出版社當總編輯,被各種瑣事糾纏,后來又當版協(xié)主席,為各種公務操勞,直到退休也沒有拿出來,再后來他夫人包國芳先他去世,他更是無心于此,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廣陵散,想來真是可惜?!睂W者葛兆光與趙昌平相識三十多年,噩耗傳來,念及前些年去世的章培恒、朱維錚、陸谷孫諸先生,頓感“知交半零落”。

葛曉音則說,“不管怎樣,他的唐詩研究仍會給其他學者很大啟發(fā),這些年研究唐代文學的博士生幾乎都要引用到他的論文。如果他不搞出版,在學術上肯定能做出更大成績。但他在出版業(yè)的成就,惠及的是更多人,貢獻比單純做學者要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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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型編輯的未來

“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與趙昌平共事過的編輯都對他感念至深?!八袑掗煹男亟?,總是看到別人的長處??赡芪覀冏约憾紱]覺得做得有多好,他卻一再鼓勵。在我接觸的領導中,他是對年輕人最偏愛的。”張曉敏感嘆。社里有無數(shù)這樣的佳話:他喜歡請青年編輯吃飯,為他們耐心指點修改稿件甚至重寫;對于因待遇問題離開的編輯,他會感傷落淚;退休離社前,他的許多私人書籍留在辦公室沒搬,特別通知年輕人去挑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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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帶發(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同為唐代文學著名學者、都是出版社總編,趙昌平的前輩傅璇琮先生曾引用杜甫的這句詩,喟嘆“出版社工作的繁雜是學校和研究機構無法想象的”。而如今的出版環(huán)境,與他們扛鼎的八九十年代相比,繁忙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xiàn)在要用‘學者型’來要求所有編輯,條件已經(jīng)不太存在了?!蓖趿⑾璺治?,趙昌平那一代“文革”前畢業(yè)生,進出版社前已經(jīng)完成學術研究型人才的積累和轉(zhuǎn)變,現(xiàn)在的教育體制和職業(yè)方式大為不同,而且出版業(yè)更強調(diào)圖書的商品和市場屬性,“編輯身兼數(shù)職,忙得不得了,書稿沒到天天催稿,書稿沒加工完就忙營銷,以此往復,不斷疊加,時間大量被事務性工作占用,很難像過去在安靜純粹的環(huán)境下努力提升書稿質(zhì)量,更不用說自己的學術專攻?!?/p>

“以前是高校求出版社,老師沒錢,多年積累的文章專著,希望有伯樂識馬。現(xiàn)在國家錢多了,有意扶植學術,但項目制有一個很大的弊病,學者亂申報,工作分發(fā)給博士生。雖然從培養(yǎng)人才角度是好的,但出現(xiàn)很多亂七八糟的稿子。前幾年抓《中華大典歷史典》,交上來發(fā)現(xiàn)都是學生標的,錯得不堪卒讀?!笔Y維崧深有感慨,“作者有錢補貼出版,和出版社的關系都變成平等了,30萬經(jīng)費里拿四五萬給你。很多編輯室的小編輯在跑,誰手上有錢,到我這出,拉贊助的項目,年底效益很高。趙總根本反對,認為這樣下去創(chuàng)新管理、組織稿子選題的能力都會衰退。補貼書不能做太多,每年應該只允許一個編輯室有十分之一二,但是很難推,趙總也是無可奈何?!?/p>

“作者用補貼方式出版,成了出版社很重要的門類。稿件水平也在下降,我們80年代從事古籍整理的,都是非常有功力的學者,現(xiàn)在很多作者水平遠遠沒有達到?!蓖趿⑾枰嘤型校摆w總也是非常辯證看待。古籍整理有高要求,不能一味看錢,超越出版社的底線。有些稿子,勸退、不接受就完了,有的有一定水平達到分量,但不夠好,這就是編輯發(fā)揮作用的時候?!?/p>

徐俊也提到,每次與趙昌平見面,必談古籍整理質(zhì)量問題,“近幾年古籍辦加強了古籍補貼項目的質(zhì)檢工作,中華承擔了大量任務,中華的書則交由上海方面檢查。趙先生多次與我交換對某些書的意見想法,有些屬于質(zhì)檢范圍的具體問題,有些涉及如何更恰當?shù)靥嵘斚鹿偶硭?,每每讓我汗顏,令我警醒?!?/p>

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趙昌平寫過提案,特別呼吁高校評估重視古籍整理工作:

“古籍整理絕不是靠查查工具書或電腦就可解決問題的,一部優(yōu)秀的整理著作,可以說抵得上數(shù)篇甚至十數(shù)篇論文。為此,對于從事古籍整理項目的高校教師、研究所研究員的學術評估,須打破逐年計功的評估方式,而改為時段約定,對于碩士、博士生的整理類畢業(yè)著作,可以考慮延長年限。

“由于國家支持的大型整理項目越來越多,而青年學者普遍反映自己分擔的部分不被視作學術成果,甚至拿不到合理的下?lián)芙?jīng)費,這是大型整理項目質(zhì)量上的最大隱患。建議對分擔大型項目的整理者給予鼓勵,充分保障他們的合理經(jīng)費,計算他們的整理成果,使他們從‘打工者’成為負責任的學者。成名學者任主編者更應身為表率,大度有讓,做一個古籍整理事業(yè)的伯樂。”

“趙昌平不需要溢美,他有自己的文章在,但我們有責任去追思?!毕壬返繒耙惶?,已經(jīng)退休的蔣維崧約我在社里見面,坐定,從紙袋中掏出三頁手寫稿紙,乃前晚費心思量的提綱。末了,他提出要抽支煙。

“趙總抽得比我還厲害,前幾年他甲狀腺結(jié)節(jié)出院來上班,去他辦公室見他還在抽,我說趁機可以戒掉了,他笑說,那做人有什么意思呢。不知道這次怎么就……”起身開窗,樓外正是瓢潑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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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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