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負隅頑抗與詩性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鄒金燦 日期: 2018-06-06

歷來被人們贊賞的佳作,往往是在時光永恒變動這個狀態(tài)當中,展現(xiàn)出一些不變的意志

在古典詩歌當中,“故人”是一個美妙的詞。這個詞的意思很寬泛,既可以指老友,又可以指情人——尤其是與“新人”這個詞對舉時,故人往往特指老情人。

歷來關于“故人”的好詩,真是多如牛毛。唐人李益的《竹窗聞風寄苗發(fā)司空曙》,就是其中的聲名顯赫者:“微風驚暮坐,臨牖思悠哉。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時滴枝上露,稍沾階下苔。何當一入幌,為拂綠琴埃?!痹娎锏牡诙?lián),可以說是傳誦千古的名句了。

我曾與一些初學寫詩的朋友戲言:如果你們贈詩給友人,實在沒有什么好寫的,不妨先把“故人”二字寫下來,然后靈感可能就跟著來了。這當然只是發(fā)生在朋友間的嘲謔之言,寫詩如果著眼于這種套路,詩意就喪失了。不過,支撐起這個玩笑的,是與“故人”一詞密切相關的因素:時光。

已經(jīng)發(fā)生的,就成了“故”。“故事”也好,“故人”也罷,這些名堂之所以令人著迷,就是因為在時光的點染下,即便是本來乏善可陳的人或事,也無端有了一道蒼茫的色彩。

人出生以來,即腳步永不停歇地奔向衰亡,這是所有人共同的命運。對于每一個人來說,喪失生機這個終極歸宿,總歸不是一件樂事,所以流逝的時光,最容易讓人生發(fā)愁思。這種愁思,也可以算是人類最深重的悲哀之一了吧。

唐人趙嘏的《江樓舊感》詩說:“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边@是趙嘏的代表作之一。其實,去年的光景一定好嗎?未必。只不過經(jīng)過了一年之后,當時同游的人不在了,詩人或許陡然覺得,去年的光景竟是如此美好。

實際上,此時此刻的光景,也已經(jīng)不是去年的風味了,只不過詩人無暇去細究,又或是不愿意承認罷了。所謂“物是人非”,背后的殘酷事實是“物人俱非”。

好的作手,不會把思力集中在今昔對比這件事上,因為這種事情毫無意義,畢竟當你說出“今”的下一秒,這個“今”就成了“昔”。時光之河無情向前奔騰,人永遠不能停舟回望。

歷來被人們贊賞的佳作,往往是在時光永恒變動這個狀態(tài)當中,展現(xiàn)出一些不變的意志。譬如,潛藏在“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里面的,是李益對故人未曾變改過的喜愛之情。再細看趙嘏的《江樓舊感》,不難發(fā)現(xiàn),里面不變的內(nèi)容,是詩人希望與同一批人相處的愿望。

宋人陳與義有一首《牡丹》詩:“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此詩的內(nèi)容,與《江樓舊感》迥異,但里面也貫穿著不變的意志:距離靖康之變,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此刻詩人僻居南方,家鄉(xiāng)洛陽是回不去了,老態(tài)龍鐘的詩人,獨自站在一條小溪的邊上,默默地看著牡丹。

這首詩最關鍵的地方,就是龍鐘客獨立看牡丹這一情景。身歷滄桑巨變,詩人陳與義在垂暮之年,依然保持著觀賞牡丹的心情。他其實不是在看牡丹,而是對時光,或者說是對世間的一切變動,進行一場負隅頑抗。

當人花兩謝之后,產(chǎn)生于這場負隅頑抗里的詩,成了不朽名篇,幫助陳與義換了另一種方式活著。

這種負隅頑抗,就是詩性的一種。我們需要詩,需要的往往是這種負隅頑抗,因為必敗無疑是我們的終極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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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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