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峴山路46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賀天行 日期: 2018-07-05

機緣巧合,這些三線工人的命運交匯于峴山路46號,他們被時代潮流裹挾,又投入到柴米油鹽的平靜

1968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大規(guī)模展開。50年前的知青中,日后有許多早已成為這個國家的精英?;蚴恰扒啻簾o悔”,或是“我不相信”,或是“反思傷痕”,更多的,則默默工作,默默退休,或是默默下崗。

在那個年代由國家組織的大規(guī)模人口遷徙中,知青群體毫無疑問成為日后社會話語領域的佼佼者。當知青群體集體緬懷起這曲“青春之歌”時,另一些群體,正在被社會的年輕一代所遺忘。比如,三線建設中的遷徙者。

基于國防安全的戰(zhàn)略部署,這場大規(guī)模工業(yè)遷徙、人口遷徙貫穿1964至1980年的三個“五年計劃”中。所謂“三線”,是指由沿海、邊疆地區(qū)自外而內(nèi)劃分的三條線:沿海與邊疆前線地區(qū)為“一線”;云、貴、川、陜、甘、寧、青七省以及晉、冀、豫、鄂、湘、桂等省份靠近內(nèi)陸的山區(qū)為“三線”;介于“一線”、“三線”之間的地區(qū)為“二線”?!叭€”又有“大小”之分,西南、西北地區(qū)為“大三線”,中東部各省靠近腹地的地區(qū)稱為“小三線”。

自1964年至1980年,“三線”地區(qū)的總投資占同期全國基礎建設總投資的39%,共計四百余萬人從全國各地遷徙到三線地區(qū)的各類廠礦。湖北十堰、四川攀枝花等,即是因三線建設而在中西部山區(qū)拔地而起的新城。

更多三線企業(yè)并非像十堰“二汽”、攀枝花“攀鋼”那般煊赫。其間盛衰數(shù)十年,對大部分個體來說,最常見的還是茶米油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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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

周軍回到廠里時,鐵路已經(jīng)通車了。

那是上世紀70年代的第一個年頭,剛剛竣工的焦柳鐵路從湖北襄陽南郊的湖北制藥廠門口橫亙而過,西倚山腳,東望漢江。隨著清晨火車頭的一聲嗚然長嘯,蟄居于山窩中的這個新生廠區(qū)從宿夢中蘇醒,板車吱呀,腳手架躁動,機器低吼,各種聲音雜然交陳。

從宿舍到廠區(qū)上班,需要穿過鐵路線。周軍心想,鐵路修好后,可能以后回武漢會更方便一點吧。

周軍是武漢人,兩年前才來到襄陽。那時,襄陽與武漢之間由漢丹鐵路相連,坐火車需要八個小時,票價五塊四毛錢。周軍與父母遷來未久,親戚、同學尚在武漢,周軍本人也鄉(xiāng)音未改。這次回廠前,他被廠里派往濟南參加技術(shù)培訓,在濟南待了大半年,才漸漸學會普通話。

其實,廠區(qū)門口穿過的焦柳鐵路并不經(jīng)過武漢。1970年,這條鐵路還叫“焦枝鐵路”,北起河南焦作,南抵湖北長江之濱的枝城鎮(zhèn),被視為三線建設時期交通領域的一項重大成果。襄陽位于焦柳鐵路、襄渝鐵路兩項“三線工程”的交匯之處,可謂占盡一時地利,成為湖北省內(nèi)僅次于武漢的第二大交通樞紐。

周軍就是因為三線建設而來到襄陽的。

1968年初抵襄陽,他剛滿16歲,初中尚未畢業(yè)。事后追憶起來,當年的毛頭小伙竟成了湖北制藥廠(以下簡稱“藥廠”)建廠的第一批元老,如同跟在摩西身后走出埃及的希伯來少年。

在襄陽的基建工地干了幾個月的活,周軍曾專門回過一趟武漢,領回了自己的初中畢業(yè)證,但他總說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學生。1966年小學畢業(yè),周軍隨著一幫半大小子開始串聯(lián),第一站即是從武漢步行前往共和國的“將軍縣”紅安。因此,周軍自嘲沒有正兒八經(jīng)讀過幾天初中。

如同那張無法自己左右的畢業(yè)證,周軍也說不清楚一家人怎么就來到了襄陽南郊的山窩里。他的父母原是武漢制藥廠的職工,廠里的一場動員大會后,他們自愿作出了“支援三線”的決定。

“管他呢,父母到哪兒,我們就跟著到哪兒,我們自己又沒有選擇權(quán)。”周軍覺得到什么地方其實無所謂,但他也不大弄得明白父母作出決定的個中緣由。

那時的口號叫“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和“好人好馬上三線”。1964年,中蘇交惡多時,美國海軍的“馬爾克斯”號驅(qū)逐艦在北部灣海域與北越魚雷艇激戰(zhàn),越南戰(zhàn)爭陡然升級,戰(zhàn)火存在燃及中國東南沿海的可能性。鑒于日益嚴峻的國防形勢,以及國內(nèi)集中于大城市和東部沿海地區(qū)的工業(yè)格局,一場以“備戰(zhàn)”為主導的工業(yè)遷移隨即展開。

隨著周軍父母過世,一家人響應號召而遷徙的具體動機變得邈不可尋。廠里人大都記得當年“好人好馬上三線”的口號,至于口號背后各自家庭遷徙的緣由與經(jīng)歷,則是冷暖自知。前者是集體構(gòu)建的社會記憶,后者隨著一代人的凋零而湮沒。修建焦柳鐵路需要多少鋼材、木材乃至螺絲釘?太多問題,藥廠人也說不清。

十六七歲的少年周軍自然管不了這么多。下了工后,周軍最大的愛好是打籃球。那時,廠址周家沖還是荒山一片,一切基礎設施從零開始。幸運的是,不遠處就有一個外單位的籃球架,周軍每天一下了工就帶著球跟同伴們?nèi)ァ安鋱龅亍保瑩]汗如雨。籃球架的所有方是焦柳鐵路的一個施工單位,周軍們管它叫“外包組”。荒山夕照,工程漸斂,外包組這方寸天地仿佛這幫年輕人遺世獨立的王國。

1970年周軍從濟南結(jié)束培訓回到廠里,鐵路已經(jīng)通車,外包組完工而歸。此時,藥廠廠區(qū)基本建成,設備開始調(diào)試,部分車間開始上馬,不久后也建起了自己的籃球場。周軍調(diào)任為保全工,負責檢修設備,那是當時廠里最好的工種。車間投第一批原料時,為防止設備出現(xiàn)故障,保全工被要求24小時待命,周軍曾在車間里連續(xù)幾天幾夜沒有回家。夜半困倦欲眠時,車間外總傳來幾聲汽笛的長鳴。

五年后,周軍的職務有了跟鐵路直接打交道的機會:鐵軌通進了廠區(qū)。隨著廠里生產(chǎn)規(guī)模日益擴大,為緩解原材料輸入與產(chǎn)品輸出的交通壓力,廠門口的鐵路干線伸出一條支線直通廠區(qū)內(nèi)部,廠里人謂之“專用線”。70年代,全市擁有鐵路專用線的企業(yè)屈指可數(shù)。那時的周軍已經(jīng)由保全工調(diào)到了廠里的車隊,鐵路專用線即歸屬車隊分管。七八十年代社會上流傳著一個順口溜——“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干部,售貨員”,司機是當時極其吃香的職業(yè)。

我在廠里見到周軍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多年。周軍接過我遞來的廠志,從口袋里掏出隨身攜帶的老花鏡,一邊翻閱,一邊問我想了解些什么。我說:“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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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

鄭云秀至今不清楚自己怎么陰差陽錯成了“藥廠人”,但她能清晰地回憶起自己如何成了一個“三線人”,盡管那一年她只有10歲。

鄭云秀前些年回到上海走親戚,驚覺小時候住過的弄堂“怎么變小了,沒有小時候感覺的那么深了”。離開上海前,鄭云秀的家在盧灣區(qū)的瑞金路,每年國慶,市里組織聯(lián)歡會,游行的隊伍總要經(jīng)過這條路,她和姐妹們從家里搬個板凳走出弄堂,坐在路邊看得入迷。

瑞金路地處上海曾經(jīng)的法租界,一向是滬人津津樂道的“上只角”。在鄭云秀感慨“弄堂變小了”的同時,不遠處的思南公館和“新天地”正不斷刷新資本神話,引來無數(shù)西方人和講英語的華人,坐在街邊的咖啡館里談笑風生,重溫當年的租界舊夢。今天,作為地名的“盧灣區(qū)”已經(jīng)從上海地圖中消失,如同北京的崇文和宣武。

家中姊妹五人,人稱“五朵金花”,鄭云秀排行第四。60年代,父親在上海印刷五廠上班,母親在家?guī)Ш⒆?。父親每個月分別給大姐和二姐五毛零花錢,兩位姐姐就輪流帶著妹妹們出去打牙祭——一碗陽春面一毛二,一碗炒面兩毛五。鄭云秀和妹妹每個月都盼著走出弄堂打牙祭的那一天,而弄堂外面的翻云覆雨則不是小孩子們所能理解的。

父親是1968年初從十六鋪碼頭離開上海的。這一年,父親供職的印刷廠內(nèi)遷湖北,在襄陽南郊的另外一處山坳中重新扎根,代號“603”。不同于周軍父母響應號召的自愿遷徙,鄭云秀父親的單位整體搬遷,鄭父并無選擇的余地。母親由于不是印刷廠的職工,得以帶著五個孩子暫時留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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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廠時期,年輕職工居住的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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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上海的母女六人收到來自湖北的電報:交通阻斷勿前來——60年代,漢江襄陽段尚未架橋,父親風塵仆仆下了火車,卻發(fā)現(xiàn)江上的擺渡因武斗而停運,一時無法過江。母親決定帶著五個孩子留在上海,躲在風暴之外過著上海人柴米油鹽的生活。

梧桐樹蔭只短暫隔絕了弄堂外的喧囂,平靜生活又被打破——“上山下鄉(xiāng)”開始了。1968年,鄭云秀的大姐初中畢業(yè),被分配到黑龍江的生產(chǎn)建設兵團。廠里領導來家做工作:一家人分散在湖北、上海、黑龍江三地,天南海北不得團聚;倘若一起去湖北,廠里可以安排大女兒進廠上班,免去下鄉(xiāng)分隔之苦。母親覺得有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苦再累又如何呢?

“父母到哪里,我們就到哪里。當時我們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哪有自由選擇?!编嵲菩阈膽B(tài)與年少時的周軍相仿?!拔医憬闼齻兇笠稽c的孩子不想離開上海,但是我倒沒有。那時候在上海又不出遠門,聽說要坐大輪船,還要坐火車,好高興啊?!?/p>

鄭云秀不會料到,她與三線工廠的緣分才剛剛開始。

三面皆山,這是鄭云秀對于603廠的第一印象。自小在華東的平原長大,鄭云秀的新奇勁兒還沒有過去,初抵襄陽時總拉著伙伴們?nèi)ヅ郎?。一千多年前,孟浩然也曾在她所站立的地方登高遠眺過。10歲的小女孩自然讀不懂詩人當年在這里留下的句子: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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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云秀自然也不知道,山的那一邊,另一座三線工廠——湖北制藥廠——即將破土動工,等待著若干年后與她發(fā)生命運的交集。

這一年是1968。

美國,巴黎,布拉格,墨西哥城,那個年份到處彌漫著腎上腺素的氣味。全世界年輕人的革命激情在這一年達到了頂峰,他們熱切關(guān)心著九年前卡斯特羅與切·格瓦拉的部隊挺進哈瓦那,正如他們會在五年后同樣熱切地關(guān)心智利總統(tǒng)阿連德在陸軍司令皮諾切特的政變中殉職——60年代的激情并非結(jié)束于物理時間的1970年,而是結(jié)束于1973年智利的政變。對于這一切來說,中國內(nèi)陸山坳里一家工廠的破土動工,似乎沒那么重要。

周軍用兩個詞總結(jié)自己那些年的生活:“干活”和“打球”。年輕輕輕,一下了工就直奔球場,周軍們總覺得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勁。那些日子,他覺得“快活”。當年球場上的一班人馬后來成了廠籃球隊的主力,曾代表襄陽市參加湖北省的職工籃球聯(lián)賽。

與周軍一同進廠的一批從北京、南京、大連等地分配來的??飘厴I(yè)生被安排在“學生連”,“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p>

廠址周家沖三面環(huán)山,東臨漢江。周軍剛來的時候沒有磚房,跟年輕的工友們住在自己蓋的茅草棚里。幕色籠上來后,年輕人閑扯捱過漫漫長夜。冬天,屋外間或積雪數(shù)尺,屋里的小伙子們懶得出門,就找一根竹筒從草棚內(nèi)伸出去,解決內(nèi)急。

周軍覺得,跟大多數(shù)下鄉(xiāng)當知青的同學相比,自己很幸運。雖然沒有電話,周軍仍通過信件與以前武漢的同學保持聯(lián)系,得知他們在農(nóng)村的經(jīng)歷,有點慶幸父母在動員大會后的決定。“如果我沒有來藥廠,那我不久后就跟著武漢的同學們一起下鄉(xiāng)了?!泵總€月領了工資,周軍總?cè)ナ程贸约t燒肉,“一盤只要兩毛錢。”

若干年后知青招工回城,周軍的想法曾出現(xiàn)一點變動:“從武漢下鄉(xiāng)的知青后來都回了武漢,沒有到襄陽的。如果當年我也下鄉(xiāng),現(xiàn)在怎么會來襄陽扎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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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差陽錯

周軍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這一年,曹東升與崔潔夫婦的家中迎來了一喜一憂。喜的是他們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憂的是曹父曹母在政治運動中受到?jīng)_擊。此時,他們的住址位于河北省石家莊,距離襄陽南郊山坳里的工地大約800公里。

對于60年代的國際大事,崔潔印象深刻的是剛果革命。那時她還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和同學們?nèi)⒓舆^好幾次聲援世界革命的集會。

1968年,崔潔在石家莊的一家工廠擔任工程師;丈夫曹東升在石家莊某部隊的政治部從事宣傳工作,大尉軍銜。他們都不是河北人:崔潔生于上海,曹東升生于武漢。曹父30年代畢業(yè)于武漢大學,40年代在鄂西的恩施擔任師范學校校長,50年代成為恩施縣副縣長。

這一年,雖然距崔潔畢業(yè)離京來到石家莊為時未久,但這對夫婦不久后又將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曹父在運動中被打倒,曹東升因此在部隊里成為審查對象。翌年,部隊審查完畢,決定讓曹東升復員。他們從石家莊來到鄂西大山深處的恩施,落實政策后又從恩施遷往襄陽,晚年定居上海。

曹東升一家在政治運動中流離的時候,一個叫作米歇爾·伯恩的法國年輕人希望奔赴東方那個紅色的大國。他無法入境,于1971年9月轉(zhuǎn)赴香港。米歇爾·伯恩在香港尚未站穩(wěn)腳跟,就從新聞中猛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地理名詞:溫都爾汗。1973年,他偶然認識了幾個偷渡來港的廣東知青,交談之下悵觸萬端,后來寫下一本著作:《失落的一代:中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1968-1980)》。此書問世時,他已成為法國有名的漢學家:潘鳴嘯。

鄭云秀沒能像大姐那樣躲過下鄉(xiāng)的命運,中學畢業(yè)后,她來到宜城縣的農(nóng)村插隊。宜城地處襄陽之南,回襄陽的路上鮮有大型廠區(qū),湖北制藥廠是必經(jīng)之地。

兩個月一次休息的機會,鄭云秀回家時在卡車上遠遠望見藥廠依山臨江的樓群,心頭一振,默默告訴自己:快到家了。

鄭云秀覺得有些東西都是命里注定的。盡管每次從宜城回家都會路過藥廠,但她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與這個單位發(fā)生交集。1976年底,父親在603廠內(nèi)部退養(yǎng),廠里允許一個子女頂替職務,招工回城。鄭云秀把這個機會讓給了當時同在鄉(xiāng)下的三姐,“如果當時就回603了,也不會有后來那些陰差陽錯?!?/p>

真正的“陰差陽錯”,降臨于1978年。那時,鄭云秀的主要工作是在知青點的廚房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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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年,鐵路專用線通車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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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的一個早晨,朔風正緊。鄭云秀做完飯,其他知青都飯畢出去上工了,她一個人倚在廚房里,猛然感到冬日里一陣陣寒意,瑟瑟縮縮。她將皮筋掛在凳子腿上,獨自在廚房跳起皮筋。一下,兩下,三下,筋骨漸漸舒活,暖意開始復蘇。知青點的領隊正拿著招工表向廚房疾步走來。

一個月前,鄭云秀所在的知青點分到兩個招工回城的指標,她得到其中一個名額。最初滿懷歡喜,繼而心涼半截:她看到招工企業(yè)的名單后,意識到這算不上一個好機會。四家并不算好的工廠隨機分配,個人并無選擇的余地。與鄭云秀一同得到招工指標的另一位女知青托關(guān)系提前聯(lián)系好了“矮子里的將軍”,而她家里并無后門可走,一時陷入猶豫。她馬不停蹄地找到二姐,商議的結(jié)果是:若被分配到其中兩家尚可的單位,則回城上班;否則放棄名額,等待下一輪招工的機會。

鄭云秀還清晰地記得二姐最后的語氣。二姐說,那就看運氣吧。

“我說,如果分到另外兩個單位又不去,指標就浪費了,人家會罵我的。她說,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看運氣吧。”

這個早晨,率先得到消息的知青搶在領隊之前奔到廚房,劈頭給鄭云秀帶來五個字:湖北制藥廠。

40年后跟鄭云秀聊天,她在語句的結(jié)尾處常常帶著上海人慣用的口頭禪“對吧啦”,輕而快。還有各類語氣詞,跟“吧”“啦”相應。談到這一段,她用得最多的語氣詞是“哎呀”?!鞍パ胶敝扑帍S當時已經(jīng)很有名氣,在全市真是響當當?shù)暮脝挝?。另外那個女知青托了關(guān)系才分到罐頭廠,看到我沒有找關(guān)系竟然進了湖北制藥廠,氣得要死?!?/p>

一家三線廠的子弟,從此成了另一家三線廠的工人。自從10歲離開上海,鄭云秀再也沒有離開過三線工廠,直到廠里“減員增效”?!斑M廠后,我們新招進去的一批知青在一起培訓。我跟他們一接觸才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不是軍分區(qū)的子弟,就是市政府的子弟,要么就是公社干部的孩子。我就很奇怪,我也沒有背景,怎么就跟他們一塊兒進廠了?到頭來也不知道是怎么分來的。”

如果說,鄭云秀進廠是由于一只無形之手“偶然的安排”;那么,在此兩年前,曹東升一家進廠則是特殊情況下“偶然的選擇”。

我與曹東升聊起往事時,老人已經(jīng)85歲。曹東升80年代曾任廠里的工會主席,至今說話邏輯清楚,中氣十足,交談起來,很容易忘記他已是耄耋之年。只是聊得久了,曹東升偶爾咳嗽,需要端起桌上的水杯。

我問他:“在恩施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掙脫這個地方?”

他緩緩地說:“那時在工廠每天跟鐵砂打交道,澆筑,抬鐵水,上班下班,沒有更多的想法。那個情況下,想那么多也沒有用。那時候人們的思想都很單純,服從組織決定,也不感到絕望,也沒那么崇高,談不上愿意待在這兒,也談不上一定要離開。跟當?shù)毓と藗冊谝黄?,相處得也挺好。我跟工人打成一片,積極勞動,所以年年能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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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良

1969年離開部隊的時候,部隊給我們發(fā)了三件紀念品:紅寶書一本,鐮刀一把,草鞋一雙。當時我就明白了,這是動員我們復員到農(nóng)村去。

當時我們還真到農(nóng)村去聯(lián)系了。她老家在江蘇農(nóng)村,我說回她那兒去吧,結(jié)果對方不收。又聯(lián)系當?shù)剞r(nóng)村,也不收。我有個戰(zhàn)友在湖北江陵農(nóng)場中學當校長,我們想,農(nóng)村不要我們,干脆到農(nóng)場去吧。校長跟農(nóng)場場長講了半天好話,場長最后答應了,準備分配我們當農(nóng)業(yè)工人。

我們要離開的時候,有個軍務參謀懂這個事,就跟我說,老曹呀,別那么傻,復員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你們是從武漢來的,應該回武漢去。后來我跟政治部開介紹信的人講了這個情況,對方說,那就這樣吧,我給你們開兩封介紹信。一封到江陵農(nóng)場,一封到武漢的安置辦公室。假如武漢的安置辦公室不收你們,你們就到江陵農(nóng)場去。我們就這樣離開部隊。

到武漢之后,安置辦公室收到檔案,打開一看,然后告訴我們,你是從湖北省人民革命大學參軍的,你們歸省里面管,不歸我們武漢市管。就把我們的檔案轉(zhuǎn)到湖北省安置辦公室。我們又到湖北省安置辦公室去了。

湖北省安置辦公室收下了檔案。那個時候分配呀,這里也不要,那里也不要,有一天安置辦公室通知我們說,你們兩個同志,有一個地方要你們,你們?nèi)ゲ蝗ィ课覀儐柲睦?,他說,武昌火車站要兩個給蒸汽火車頭加煤的工人,你們干不干?

我們兩個心想,只要有人收我們,干什么都可以。我們只要踏進去這個門,別人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有用,待不了多久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有更大的價值,分配干別的工作。我們說,我們?nèi)?!我們就答應給火車頭加煤去。

過了兩天,火車站的人看了我們的檔案,說我已經(jīng)36歲,年紀大了,加煤怕是加不了。最后還是沒法分配。

后來不知道哪一個首長批示,湖北人民革命大學參軍的,一律回原籍參加工作。我父母那時在恩施,那就算我的原籍。我們就這樣到了恩施的農(nóng)機廠。

確確實實,我們這些人分配到單位過不了多久,干的就不是最初分配的那個活了。最開始我在鑄造車間當翻砂工,后來雖然沒有離開這個車間,但是我干的事不一樣了,在車間里當政工員。我老伴剛?cè)サ臅r候是車工,不久就轉(zhuǎn)為技術(shù)員。工廠里面很有意思,在那兒待了七年,工人年年評我當先進生產(chǎn)者。其中有一年還選我當代表,出席縣里的“雙代會”——先進單位、先進個人代表大會。在廠里的時候,廠長讓我給全廠工人講時事政治課。到后來,廠里的年終總結(jié)都是讓我來寫。

工人們對我特別好,很關(guān)心我。我當翻砂工的時候,工人們跟我說,老曹啊,砂子是濕的,時間長了對關(guān)節(jié)不好。我到車間上班的第一天,拿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我的字寫得確實還可以——工人們一看,呦,比報紙上的字寫得還漂亮。他們能看出我在軍隊里面是個軍官,到這里來跟大家一起干這個活。

1975年底,中央軍委下了文件,說69年的干部復員是錯誤的——部隊里戰(zhàn)士叫“復員”,干部叫“轉(zhuǎn)業(yè)”?;謴蛙婟g,恢復部隊的級別待遇,又補發(fā)了軍裝、大衣,我穿上了的確良的綠軍裝。

當時的確良衣服,那真是很吃香啊。

落實政策的時候很高興,感到總有一天,是會糾正這個問題的。以前我們沒想到過會糾正,那個時候才出現(xiàn)這樣的思想。

落實政策后,部隊專門派人到恩施來了解情況。我離開恩施前到縣委組織部辦手續(xù),組織部負責接待我的人說,老曹呀,你到恩施這七年來的表現(xiàn),我們都很了解。這樣吧,你能不能不走,我們在恩施的工作,隨你挑,你愿意干什么工作?但是因為家庭的情況,父親還沒有平反,我還是一心離開恩施。

我們回到石家莊原部隊去辦理手續(xù),正好碰見1950年一起參軍的老戰(zhàn)友。我說,你不是轉(zhuǎn)業(yè)后到青海去了嗎?他說他后來又到了湖北,他當時是湖北制藥廠管人事的政治處主任,正去石家莊的華北制藥廠招人。我們沒有想那么多,一心要離開恩施,找個投奔的地方。1976年,我們就到了湖北制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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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志

1976年

1月,中共湖北制藥廠委員會正式成立,王溪池任書記。

5月,皂素車間投產(chǎn)。

12月16日,職工醫(yī)院竣工,開始應診。

中心實驗室大樓竣工驗收。

廠黨委對所謂“反擊右傾翻案風”進行了堅決抵制。

廠黨委在全廠職工中組織學習“毛選”五卷,肅清“四人幫”的流毒和影響等活動。

被評為襄樊市先進單位。

污水處理被評為化工部先進單位。

1979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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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80年代,依山臨江的廠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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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藥開始落實有關(guān)為冤假錯案平反的政策。

湖藥開設廣播電視大學“湖北制藥廠教學班”。

雙烯、炔諾酮、氫化可的松、強的松龍首次打入國際市場,出口東南亞、日本、歐美國家。

……

1988年

4月,實行廠長負責制,行政機構(gòu)改革,經(jīng)市委、市政府批準,設立8個分廠,18個處室。

5月,榮獲全國醫(yī)藥系統(tǒng)思想政治工作優(yōu)秀企業(yè)稱號。

10月,國家財政部部長王丙乾視察湖藥。

11月,經(jīng)湖北省“企業(yè)升級領導小組”批準,湖藥晉升為省級先進企業(yè)。

……

湖藥實現(xiàn)產(chǎn)值過億元,利稅上千萬。

——節(jié)錄自《湖北制藥廠廠志·大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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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球場

這本湖北制藥廠的“歷史”在1988年戛然而止。為紀念建廠20周年,《湖北制藥廠廠志》于1989年9月問世,其中所記載的年份截止于1988年。此時,正值藥廠全盛的日子。

這是廠里的第一本廠志,也是最后一本廠志。1988年后,廠方再未編纂過本單位的歷史。

整個80年代,南郊山坳里的湖北制藥廠是全襄陽市效益最好的單位之一。職工來自五湖四海,在南郊形成一個語言學意義上的孤島。與“廠里”相對應的襄陽市區(qū),被廠里人稱作“街上”。職工的日常需求皆可在廠內(nèi)解決,如果坐車去市區(qū),廠里人則稱為“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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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建黨七十周年之際,人民日報社、中共中央黨校等聯(lián)合舉辦“獻給黨的歌”全國征文大賽,湖北制藥廠贊助。頒獎儀式于人民大會堂舉行,圖為出席頒獎儀式的著名詩人臧克家、李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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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獨立于市區(qū)之外的自給自足的小社會,大部分人從出生開始,人生的軌跡就是確定的。在廠醫(yī)院出生,吃著廠里的食堂長大,在廠里的子弟學校上幼兒園,讀小學、初中、高中或是技校,畢業(yè)后直接進入廠里的車間當工人,然后與廠里另一位青年工人成家、生子。如果沒有后來廠里的破產(chǎn)與下崗,他們將在車間里度過一生,直至退休。正如三線建設那句著名的口號:“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兒孫?!睂τ趧釉~“獻”,每一個代際的三線人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而“青春”、“終身”、“兒孫”則成為大多數(shù)第一代三線人在這里的全部人生軌跡。

如果把藥廠比作一個有機體,那么燈光球場就是它的眼睛。夏夜,廠里每周在燈光球場放映露天電影,各家老小搖著蒲扇走出家門,在滿天星斗下消磨一個個溽熱的夜晚。曹東升記得,每當銀幕出現(xiàn)在球場,孩子們就提前從各自家中搬來小板凳或者小磚塊,放在距離銀幕位置最好的地方,然后回家吃晚飯——這是他們占位子的方式。

對于周軍來說,最“過癮”的當然還是球場上的籃球聯(lián)賽。這是廠里一年一度最盛大的體育賽事,各車間為了集體的榮譽,批準本車間的隊員聯(lián)賽期間在半脫產(chǎn)狀態(tài)下訓練?!拔覀冘囮牬蚯虻娜硕?,個子大的也多,每年車隊不是冠軍就是亞軍?!?/p>

外面的改革從“摸著石頭過河”到“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鄭云秀的日子無非圍繞著柴米油鹽。她在廠里結(jié)婚,生女,上下班,帶孩子。

見到鄭云秀前,我在1990年的《中國藥房》期刊和1998年的《政策》期刊上分別找到一篇談論湖北制藥廠的文章。前者的標題是《文明,團結(jié),創(chuàng)新,奮進——記湖北制藥廠》,首段即贊揚了“把自己的年華無私奉獻給了這片土地”的三線人;后者的標題叫《機制轉(zhuǎn)換天寬地闊——中天集團兼并湖北制藥廠紀事》,文中批評“企業(yè)已奄奄待斃,員工們卻仍以‘國老大’自居”。

鄭云秀這天穿著裙子,進門一見到關(guān)系密切的老同事,就先聊起自己家里的瑣事。盡管10歲就來到湖北,她說起話來仍帶有上海人講方言時語速飛快的特點。

她講起,丈夫前些天去外地跟老戰(zhàn)友聚會,回來后抱怨說下回不去了,又累又花錢,“我說他,你真是越來越懶了?!蔽易罱K沒有把看到的這兩篇文章告訴鄭云秀,我想,對于鄭云秀們來說,這些來自他者的敘述,并不重要了。當然,對于周軍更是這樣。

90年代,周軍已經(jīng)是車隊的隊長。在高峰期,廠里車隊一共有一百多臺各式車輛:卡車、客車、轎車、鏟車、推土機、拖拉機……廠里的效益一日不如一日,周軍在車隊很快就感到了危機?!奥毠じ@麧u漸少了不說,廠里也不再給車隊經(jīng)費支持,讓我們自負盈虧,車隊快生存不下去了,有一兩個月連工資都發(fā)不下來。后來車都承包給個人。貨車還稍微好一點,客車開始賣票,但是那么大的車就靠幾張車票錢怎么生存得下去?”

這時,廠里的一部分年輕人開始主動選擇“用腳投票”。隨著年輕人一日少似一日,燈光球場也寥落起來。人們所談論的口號不再是“好人好馬上三線”、“獻了終身獻子孫”,而是“抓大放小”、“減員增效”。

當最后一批職工買斷工齡下崗,當初未曾主動“逃離”的三線年輕人也不得不離開時,燈光球場再也不聞籃球聯(lián)賽的吶喊。當它回歸闐寂時,火車呼嘯而過的汽笛聲又回蕩起來。

后來,由于一位廠里的退休老人沿鐵路線行走時被火車撞死,廠區(qū)附近的鐵路沿線增筑起圍欄,將鐵道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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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2002年,車隊最后一次購入兩臺通勤客車。周軍親自去常州客車廠接車,卻對這筆賬感到頭疼?!八膫€單位之間的連環(huán)賬,扯都扯不清楚。襄陽軸承廠欠保險公司的錢,我們要付保險費,等于把我們的錢給了軸承廠。常州客車廠又欠軸承廠的軸承錢,用軸承錢頂了我們的客車回來。”

其實在10年之前,周軍就曾有過離開的機會。鄧小平南方談話后不久,周軍開車去深圳送貨,順便看望在深圳一家單位當主管的姑父?!八犝f我是車隊的,說他這邊有個小車在修理廠放了個把星期,點不著火,我過去弄了一下,10分鐘就搞好了。”姑父開出高薪,力邀周軍來深圳上班。

“他跟我說了個最實在的話,他說周軍啊,你要想在深圳賺錢,毒品不能販,違法犯罪的事情不能干,其他你干什么都能賺錢。打個比方,你是司機,你就到你們那里去把土特產(chǎn)拉一車過來,立馬就能賺一筆?!?/p>

周軍回來后跟妻子商量一番,但因上有老下有小,終究還是沒有離開廠里。

“買斷工齡”下崗后,絕大多數(shù)職工都離開了。周軍由于是車隊的干部,被兼并企業(yè)返聘回來上班,直到2012年退休。此時,動車將襄陽到武漢的時間縮短為兩個半小時,在襄陽成家數(shù)十年的周軍卻再也不想回武漢了?!拔錆h人多得不得了,現(xiàn)在每次去了都覺得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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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廢已久的鐵路專用線 ? ? ?圖/賀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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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軍的孩子早已從廠里搬到了襄陽市區(qū)。周末,在市區(qū)上初中的孫子回廠里看望爺爺,沉寂已久的球場又響起籃球擊地的砰然之聲。

曹東升夫婦的一對子女在廠里上班多年后,于改制之前就先行離開,他們回到母親的出生地上海做生意。就像廠里的大多數(shù)上海人一樣,曹東升夫婦也在退休后跟著子女回到上海定居。曹東升援引回到上海的廠里人所開的玩笑:“我們廠回到上海的人中,從總廠、分廠、車間到職能管理部門的干部、高級工程師和高級技工都是全的,我們這些人如果要在上海辦一個制藥廠的話,只要招收青年工人就行了?!?/p>

從2011年到2017年,廠里回到上海的老職工一共在滬舉行了大大小小九次聚會,規(guī)模大時多達七八十人。歲月像一面濾網(wǎng),對于晚年得以回到上海的三線人來說,“青春無悔”成為最為妥當?shù)臄⑹隆?/p>

而鄭云秀最終沒有回到上海。1998年廠里“減員增效”的時候,規(guī)定男職工50歲、女職工40歲可以辦理內(nèi)退。那年,鄭云秀正好40歲,心想“反正接著上班也多拿不了幾個錢”,于是辦理了內(nèi)退,在家照顧上中學的女兒。若干年后,丈夫也買斷工齡,外出打工。

女兒從武漢大學畢業(yè)后,去了深圳定居。鄭云秀的三姐已返滬多年,對于外甥女的選擇,一直想不明白?!叭愀艺f,你太給你姑娘自由了。我們都是上海人,你為什么不讓她畢業(yè)后到上海來?你們一家人不想回上海?我說,我不想管她,她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愛在哪里發(fā)展就在哪里發(fā)展。其實我對上海也沒有太深的感情,我覺得只要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在哪兒都無所謂?!?/p>

有一年,丈夫去了新疆打工,鄭云秀到上海照顧老母親。臨回襄陽的時候,三姐送她到火車站,一路上聊了許多?!叭銌栁?,家里還有多少錢,意思是在上海買個房子。她說如果我想回上海,他們可以幫我一把,先湊個首付再說。但我這個人不想這樣,付個首付還要每個月還貸款。我這個人沒有那么高要求,很容易滿足,我不想這樣。”

在離滬的火車上,鄭云秀想起,小時候初來603廠,什么東西都要從上海帶。廠里的上海孩子帶來泡泡糖,嚼在嘴里口吐圓泡,當?shù)氐暮⒆訌奈匆娺^,嘖嘖稱奇。那時,廠里的孩子單獨出門,常會被當?shù)睾⒆悠圬?。后來上海孩子出門時往往在口袋里裝上幾顆泡泡糖,若遇當?shù)睾⒆蛹軇莶粚Γ统鰜戆l(fā)給對方,一場“危機”就能成功化解。

幾十年過去,這類小玩意兒再也無法劃分不同地域孩子之間的身份認同了?,F(xiàn)在的上海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拼的是學區(qū)房,是補習班,是海外夏令營。上海人,抑或襄陽人?鄭云秀覺得,這好像不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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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學校

出襄陽城區(qū)向南,坐公交車沿著峴山路行至46號,就到了湖北制藥廠。峴山路因峴山而得名。三國即將歸晉之際,遺策滅吳的大將軍羊祜曾坐鎮(zhèn)襄陽。羊祜死后,襄陽百姓感其恩德,在峴山上立“羊公碑”以為紀念。據(jù)說當?shù)匕傩斩帽?,莫不流淚,羊祜的繼任者杜預又稱之為“墮淚碑”。后來,唐人胡曾留下這樣一首懷古詠史的絕句:

曉日登臨感晉臣,古碑零落峴山春。

松間殘露頻頻滴,酷似當時墮淚人。

今日的峴山,早已是“古碑零落”了。近年,當?shù)卣庾R到峴山的旅游開發(fā)價值,斥資在山體的崖壁上開鑿了一座高70米、長230米的巨型伏羲頭像。當年在這里寫過“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的孟浩然,倘若再度“復登臨”,怕是要驚覺“換了人間”。

由峴山沿公路向南,本是一片荒草雜生的所在,卻有一座仿古影視城拔地而起,喚作“襄陽唐城”?!堆垈鳌窔⑶嗪螅悇P歌的團隊走了,這一片嶄新的仿古建筑群留了下來,用作旅游開發(fā)。開發(fā)商的雄心是將“唐城”打造為下一個橫店,對外推出的口號為:“一枕春夢,浪漫唐城?!敝劣凇按簤簟钡膬r格,是門票90元。

從“唐城”繼續(xù)向南約兩公里,下一個長坡,便到了藥廠。毗鄰廠區(qū)的路邊,是漢十高鐵的工地。高鐵自東面的漢江上架橋而過,直插隧道,穿過西面的群山??⒐ず?,襄陽到武漢的時間將縮短為一小時。焦柳鐵路沿山腳蜿蜒而過,呼嘯近50年,至此黯然失色——在高鐵時代,人們認為它的速度太慢了。

正值學校放學的時間,孩子們涌出校門,廠里迎來一天中短暫的熱鬧?,F(xiàn)在,這所原先的子弟學校叫作“襄陽市第四十中學”,分為初中部和小學部。學生多半已經(jīng)不是廠里的子弟,他們有的來自周邊村莊,在老師的護送下來到廠門口的公交車站,排成整齊的長列,等候公交。學生中有的講普通話,有的操當?shù)胤窖浴€人的流失,其中一個癥候,便是當?shù)胤窖缘木硗林貋怼?/p>

二十多年前,鄭云秀問四年級的女兒:“你的那么多同學都轉(zhuǎn)到‘街上’去上學了,你想出去讀書嗎?”

女兒點點頭。

鄭云秀說:“如果你也想,我們就想方設法把你送出去。在學習方面,我沒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你盡力就行,但不要出去了之后天天光顧著玩呀?!?/p>

想了想,鄭云秀又說:“你要出去的話,也很辛苦啊。每天早上要提前起床,坐廠里班車去上學,晚上再坐廠里班車回來?!?/p>

鄭云秀記得,每天廠里班車回來的時候,食堂也就到了飯點。

廠里的食堂寥落已久,兩個孩子卸下書包,在食堂晦暗的大廳中打羽毛球。遠處隱隱傳來高鐵工地的轟鳴聲。

(文中周軍、鄭云秀、曹東升、崔潔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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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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