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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電影《大話西游》在西安開機，導演劉鎮(zhèn)偉邀請盧冠廷到拍攝現(xiàn)場參觀。劉鎮(zhèn)偉說，“這個愛情故事五百年都沒有結果?！甭牭竭@句話，盧冠廷汗毛都豎了起來，返回香港的飛機上，他開始為電影寫主題曲，當晚寫成。兩天后，唐書琛完成填詞。這首歌就是多年后與《大話西游》一起被奉為經(jīng)典的《一生所愛》。
作為妻子和最親密的合作伙伴，唐書琛一直是盧冠廷的第一個聽眾?！拔覀兌际撬劝亚訉懗鰜?，我再配詞。他從來不會告訴我他要寫什么，但是會把感情放在旋律里，我就去感受。他的浪漫都在音符里。寫《一生所愛》的時候，就只有導演的那一句話，他把感情放進曲子，我把感情放進歌詞，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境界?！?/p>
作為香港著名作曲家、歌手，盧冠廷的音樂成就遠不止內(nèi)地人熟知的《一生所愛》。他創(chuàng)作的歌曲《再回首》《最愛是誰》《但愿人長久》都曾家喻戶曉甚至被一再翻唱。1985至1997年間，他曾密集參與電影音樂制作，先后七次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配樂，三次獲得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獎。
曾為《如果·愛》《七月與安生》等電影配樂的香港作曲家金培達說，盧冠廷是他的音樂英雄。他記得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隨便看個電影海報，配樂都是盧冠廷的名字?！敖巧黝}是盧老師的強項，比如《賭神》里一個人物出來，他寫的出場配樂給人的印象很深，所以到現(xiàn)在別人還能哼出來。”盧冠廷的歌，他最喜歡《陪著你走》，第一次在電視上偶然聽到就被吸引了，“它的旋律很打動我?！?/p>
金培達說，“如果你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轉動，傾聽他，你聽到的其實是音樂?！币虼?，他覺得好音樂一定是情感的自然流淌，“是不需要刻意計算的?！?/p>
這個觀點與盧冠廷的創(chuàng)作理念不謀而合，他時常在吃飯甚至睡覺的時候捕捉到瞬間的靈感，隨即停下手上的無論任何事，投入工作?！白髑褪羌磁d的，即興就是不思考、不堆砌，潛意識創(chuàng)作，完全有賴于自己以往幾十年聽歌獲得的營養(yǎng)?！?他覺得音樂不能仰仗邏輯，“那個是無法感動別人的?！?月21日采訪這天，68歲的盧冠廷穿一件純白T恤，淡藍色襯衫上還有未經(jīng)熨燙的褶皺，光頭、細框眼鏡，不說話的時候有種鄰家老人的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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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冠廷出生于粵劇家庭，16歲隨父親移居美國。因為從小有讀寫障礙，他在學業(yè)上從未得到認可。中學時有一次，老師讓學生朗誦詩歌，他嘗試著用音樂的形式唱了出來，老師驚呆了，又帶著他在另外的班級表演了兩次。那是他寫的第一首歌，也是他意識到自己音樂天賦的開始。
像多數(shù)歌手那樣，成名之前，盧冠廷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等待。在美國時，他在酒吧唱過8年。人們喝醉了去聽他唱歌，當著他的面撒尿。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會看著酒吧的招牌想：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
1977年，盧冠廷在美國業(yè)余演唱比賽中獲得金獎。他以為終于等到出頭之日，帶著自己寫的歌去敲各大唱片公司的門?！耙贿M門，里面的人就說‘把母帶放下就可以了’。之后我才知道每天都有300人左右和我一樣放下母帶，但根本沒有人會聽?！?/p>
同一年，盧冠廷回到香港參加歌唱比賽，屈居第四；第二年再戰(zhàn)，位列16。有香港的唱片公司與他簽約，但當時香港流行電視劇主題曲，比如羅文的《小李飛刀》，盧冠廷的美式風格與之不符，唱片發(fā)行一推再推。
音樂事業(yè)不見起色，剛萌芽的愛情也遇到阻礙。為了謀生，盧冠廷在一家高級酒店駐唱，唐書琛是公關經(jīng)理，兩人相識。按照規(guī)定，高級別員工和低級別員工不可以一起在酒店用餐，盧冠廷因為和唐書琛喝咖啡被開除。他憤怒地找領導理論，結果是香港所有酒店集體封殺他。不得已，他再次回到酒吧。
關于盧冠廷的不多的媒體報道中，幾乎每次都會提到他和太太唐書琛的愛情。一個未被提及的問題是：彼時身份相差甚遠的兩個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唐書琛說，“他剛來酒店的時候，我要采訪他出新聞稿。我問他在美國獲得那么好的成績，結果回到香港這個小地方不被認可，他怎么看待這個事情。我本來以為他會說，可惜了我這塊好材料，香港人都不懂我。結果他說，沒什么大不了的。這個回答很驚艷，我對他刮目相看，沒想到20歲出頭的人擁有如此豁達的胸懷?！?/p>
她陪著盧冠廷唱了五年酒吧，在混亂、壓抑的環(huán)境中，兩人合作寫出沖破藩籬的《天鳥》?！拔乙w往天上／像那天鳥翱翔／那里充滿希望／找那溫暖太陽?！?983年，盧冠廷憑借這首歌真正闖進音樂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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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唐書琛愛上盧冠廷的理由，他在成名后依然豁達低調，與所謂的圈子保持著距離。金培達說，“他很飄（逸）的，這些年都沒有什么新聞可以拿來聊，就證明了他的一個狀態(tài)?！?/p>
1997年，香港金融危機，娛樂行業(yè)受到?jīng)_擊。1998年，盧冠廷患上化學敏感癥，因為對染料和裝修材料中的甲醛過敏，他胸口灼燒、耳朵麻痹。十幾年間，盧冠廷和唐書琛在西貢經(jīng)營一家“綠色生活專門店”，倡導環(huán)保，幾乎徹底離開音樂圈。退休期間，他每天用8小時潛心音樂和音研究，直至2015年，環(huán)球唱片公司邀請他再次出山。
盧冠廷過著半隱居的生活。他住在香港西貢的山上，至今沒有手機?！笆謾C輻射傷害身體，我也不想這么多人騷擾我?！彼麜秒娔X上網(wǎng)，但從不看新聞八卦。從家開車到中環(huán)需要四十多分鐘，他喜歡一邊開車一邊聽音樂，甚至在開車的時候創(chuàng)作。自己的每一首歌，他都會聽一百遍以上，不斷修改。最近三年，他陸續(xù)推出三張唱片，其中部分歌曲來自過往作品的重新編排。
一段傳為佳話的愛情故事是：盧冠廷封筆的那些年，唐書琛也沒有為任何人寫詞。唐書琛說，“我認為寫歌就像生孩子，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我一定要明白寫曲子這個人，欣賞他，喜歡他的音樂。所以我最好的詞都留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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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可以直接讓人淚流滿面
人物周刊：最近三年你又重新改編了《一生所愛》，為什么會這樣做？
盧冠廷：不只是《一生所愛》，如果我的歌曲要重新演唱，我都會重新構思。唱以前的版本，對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人物周刊：這首歌在當年沒有引起特別的關注，但后來逐漸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經(jīng)典。你怎么理解音樂的生命力呢？
盧冠廷：音樂，尤其是演唱的歌曲，是惟一可以直接震撼人心的渠道。當然有些人看到畫作也會受觸動，但音樂可以直接讓你淚流滿面。《一生所愛》為什么會有這么大魅力，我個人覺得是因為每個人都有渴望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這就是“一生所愛”。因此不論年齡，每個人一聽到這首歌，就會產(chǎn)生認同感。
人物周刊：你自己對《一生所愛》有什么特別的感情嗎？
盧冠廷：如果沒有《一生所愛》，我在中國內(nèi)地不會如此受歡迎。
人物周刊：來內(nèi)地演出，不斷被要求演唱《一生所愛》，你會感覺到厭倦嗎？
盧冠廷：絕對不會。因為每一次演唱我都有不同的表達方式。
人物周刊：做電影配樂和原創(chuàng)音樂有什么不同？你覺得好的電影配樂的標準是什么？
盧冠廷：電影配樂要放大表演和導演的意圖，還有其中蘊含的感情。自己創(chuàng)作的話，能夠想到的內(nèi)容有上限，但導演給的要求會超越我自己的想象，所以做電影配樂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很好的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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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活在我的細胞當中
人物周刊：成名之前，你在美國和香港的酒吧唱了十幾年，為什么能對音樂這么堅持？
盧冠廷：對我來說，堅持音樂是很容易的。因為我有學習障礙，做什么都不行，不會有人請我做事，我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但音樂活在我的細胞當中，是我惟一可以做得比其他人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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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大話西游》與主題曲《一生所愛》一起被奉為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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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學習障礙對你的人生態(tài)度產(chǎn)生了什么影響？
盧冠廷：生存至上。打個比方，全人類生下來就擁有一把螺絲刀，可以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無論螺絲刀是十字的還是一字的。但我沒有，我必須要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的螺絲刀，去解決人類尚未解決的問題，這樣他們就自然而然需要我這把螺絲刀，我的價值就出現(xiàn)了。
人物周刊：作為一名音樂人，你認為你的天賦和勤奮各占比多少？
盧冠廷：5%天賦，95%勤奮。因為做得越多，你就會越進步，唯手熟耳。
人物周刊：1993年，你和李宗盛共同發(fā)行了一張專輯《我們就是這樣》，之后22年都沒再出唱片，為什么？
盧冠廷：我傾注了大量心血在那張專輯上，李宗盛也說，制作費接近95萬港幣，結果在香港只賣出了大約1萬5000張。我感覺對不起聽眾、對不起制作方，也對不起我自己，因此就退出了。
人物周刊：2015年重新出專輯是什么契機？
盧冠廷：現(xiàn)在這個年代沒人買唱片，其實是出唱片最不景氣的時候。但是環(huán)球唱片公司找到我，讓我不用管銷量之類的事情，做我喜歡的音樂就好。既然他們都不怕，那我也沒什么好怕的。
人物周刊：這次的心態(tài)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嗎？
盧冠廷：我已經(jīng)不年輕了，有機會繼續(xù)創(chuàng)作音樂，一定很珍惜。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超越我曾經(jīng)做出的東西。
人物周刊：如何超越自己？
盧冠廷：世界上主要的音樂風格是已知的，你想要做出來是很簡單的，但是要超越、要創(chuàng)新非常困難。就像雕琢一塊木頭，你永遠不知道把一些元素組合在一起能出現(xiàn)什么，但你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特點，那個就是頓悟的瞬間。
人物周刊：你在創(chuàng)作中遇到過什么困難嗎？
盧冠廷：一定有。但我只能不停地嘗試，找到突然讓人驚喜、有收獲的那個瞬間。要想堅持尋找你渴望找到的東西，必須付出100%的努力。
人物周刊：在你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有完全脫離音樂的時候嗎？
盧冠廷：1997年我完全離開了音樂圈，當時因為亞洲金融風暴，大量的電影公司和唱片公司不能付清我的工資，我在家做了三年的“思想家”，思考能做些什么來謀生。那段時間非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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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冠廷與妻子唐書琛是最親密的合作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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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每天花八小時在音樂研究上。不管什么類型的音樂都具備三種元素：旋律（melody）、和音（harmony）、節(jié)拍（rhythm），我專門研究和音。我不能理解，人類有那么長的音樂歷史，卻不明白音樂真正的運作規(guī)律是什么樣的。我用了四年搜集大量資料，總結歸納出音樂蘊含的所有可能性，建立了一個像谷歌地圖一樣的系統(tǒng)，解釋音樂如何運作。之后我又用了兩年來研究如何利用這個系統(tǒng)。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天都有新的內(nèi)容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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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自己、所有音樂類型，才能滿足我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這幾十年來音樂的變化？
盧冠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是流行曲的巔峰；80年代沒什么特色，但還有很多優(yōu)秀的歌曲；90年代出現(xiàn)了很大問題，尤其說唱、混音等出現(xiàn)以后，加上整個流行樂環(huán)境被抹殺，不會作曲的人越來越多。其實很多人想寫出好的旋律，但是他們的音樂沒有在細胞中，只是一味依賴說唱等新音樂，喪失了寫旋律的能力，旋律失去了生命力。
人物周刊：你兩次在演唱會上唱過《blowing in the wind》，Bob Dylan對你的影響很大嗎？你怎么理解他這首歌？
盧冠廷：我喜歡他的歌詞，我覺得他是先知，講透了人類的變化、人類如何思考等等。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人類是沒有辦法解決的，政治問題、社會問題等等，但這些問題一定有答案，只是答案在風中。不過最近幾年我覺得我有答案了，所以我把歌詞改了，答案是“愛”。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音樂與現(xiàn)實的關系呢？
盧冠廷：關系非常密切，人類每一天的經(jīng)歷都可以用音樂表達出來。音樂很特別的一點在于能很抽象地解釋你的情感，聽眾也可以通過這種抽象接收到。
人物周刊：你認為音樂有可能改變現(xiàn)實世界嗎？
盧冠廷：不可能。但是它絕對可以改變每一個人的心態(tài)。
人物周刊：入行幾十年，你在意這個所謂的音樂圈子嗎？
盧冠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對我而言，我最喜歡在創(chuàng)作的世界里寫好自己的音樂。出道三十多年，我還在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很滿足。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名利？
盧冠廷：我無名無利。你一開始跟自己說要出名、要賺錢，名利都不會來。當你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例如音樂，不顧一切地努力，名利自然會到來。
人物周刊：今年68歲，你對人生有什么新感受嗎？
盧冠廷：很多年輕時做的事情都做不到了，比如爬山。但我很幸運的是，大腦還比較靈光。生活的經(jīng)歷多了，人會變得更加睿智，因此研究和創(chuàng)作還可以繼續(xù)進行。我現(xiàn)在只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音樂系統(tǒng)，當我利用我細胞中的音樂，還可以創(chuàng)造出更多不一樣的東西，我會比年輕時多很多體會。
人物周刊：比如說？
盧冠廷：年輕時，能夠做音樂已經(jīng)讓我很高興，但現(xiàn)在能做音樂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要求，超越自己，超越所有已知的音樂類型，才能滿足我。
（感謝本刊記者張宇欣、實習記者熊方萍對本文的幫助；辛苦曾華明協(xié)助翻譯，及百老匯電影中心劉慧敏協(xié)助聯(lián)系采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