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者 | 小說家的一種定義:V?S?奈保爾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特約撰稿 王寶民 日期: 2018-08-15

盡管后來他三度考察印度并寫了關(guān)于印度的三部曲,但他聲明:“我不為印度人寫作,他們根本不讀書。我的作品只能產(chǎn)生在一個文明自由的西方國家,不可能出自未開化的社會”

每個小說家?guī)缀醵加凶约簩τ谛≌f的定義,有的苛刻,有的寬泛,有的尚未完成定義,有的根本缺乏自覺,充其量只是一個模仿者。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認為:小說是“散文的偉大形式,作者通過一些實驗性的自我(人物)透徹地審視存在的某些主題”,小說家則“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他在摸索中試圖揭示存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

V·S·奈保爾的說法則簡單粗暴,卻又曖昧不明:“小說是編造的東西,這幾乎就是它的定義。但同時,它又應(yīng)該是真實的,得自生活的,即小說的一個要點是,小說來自對虛構(gòu)的部分拋棄,或者說,透過虛構(gòu)作品看到了某種現(xiàn)實的話,這部作品就是小說?!?/p>

以最古老的含義來說,小說家就應(yīng)當是奈保爾的樣子:對周遭事物保持苛刻的好奇,敏銳的觀察力,毫不留情的筆觸,最深刻的同情,甚至忘我的投入,不計任何代價,包括個人形象等等。在此之后,才能談?wù)撘粋€小說家的獨立和自由。

奈保爾剛剛?cè)ナ?,然而他的作品(包括虛?gòu)和非虛構(gòu)作品)卻存在了半個多世紀,他對小說這門藝術(shù)的思考也差不多同樣漫長,若加上父親對他的早年啟蒙,則可以說他的一生都在追問“小說是什么”以及“小說家何為”的氛圍當中。他很可能同意昆德拉關(guān)于小說家的部分定義:一個發(fā)現(xiàn)者,但可能對后半部分有所保留:對存在的揭示者。證據(jù)是,他一生都在觀察、游蕩,但與其說他想揭示什么未知的存在,不如說他一直在試圖發(fā)現(xiàn)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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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談?wù)撃伪柕淖髌?,離不開他復(fù)雜多元的身份:印度移民后裔、中美洲某島國出生、英國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虔誠的佛教徒……但在某些場合,他對這種所謂“身份認同”的解讀不屑一顧。

V·S·奈保爾(V.S.Naipaul,1932.8.17-2018.8.11)出生于加勒比海島國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一個婆羅門家庭,他的外祖父在世紀之交的時候,作為一名契約傭工從印度遷居至此。他出生后跟隨父母居住在當?shù)氐挠《纫泼裆鐓^(qū)。奈保爾出生的那一天,他父親成為一名英語記者,這在以后影響了他的人生理想。7歲的時候,奈保爾跟隨家人搬到特立尼達和多巴哥的首都西班牙港,在當?shù)氐挠⒄Z學(xué)校就讀,逐漸接觸了歐洲的思想文化,并以優(yōu)異成績被牛津大學(xué)錄取。

在此前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重身份:他出身高貴,他的家族屬于婆羅門種姓,是印度社會的第一等級;但他卻在一個非常偏遠的英屬殖民地出生,那里落后而且閉塞;他考入牛津大學(xué),卻遭受了各種歧視(殖民地的地域歧視、印度裔的種族歧視等等),這使他對本來順理成章的學(xué)術(shù)生涯并不感興趣;他的家族對于信仰也并不強烈,父親灌輸給他的更多是歐洲文藝復(fù)興之后的啟蒙思想。

他曾經(jīng)說:“一位作家的半生工作……就是發(fā)現(xiàn)他的主題。而我的問題在于我的一生有太多變遷,充滿了動蕩和遷徙。從外祖母位于印度鄉(xiāng)間的宅邸,那里的儀式與社會生活仍然接近印度鄉(xiāng)村;到黑人的西班牙港和它的街道生活,還有與前兩者形成強烈反差的殖民地英文學(xué)校(女王皇家學(xué)院)的有序生活;再到牛津、倫敦和BBC的自由撰稿人寫作室。若要談及我試圖踏上作家征程的努力,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何處?!?/p>

總之,他在牛津大學(xué)這個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似乎并沒有找到身份認同。特立尼達也不是他的鄉(xiāng)愁。多年以后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致辭時,他甚至都沒提到他的出生地。印度就更不是了,對他來說,印度“從來就不是一個有形的世界,因而從來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它遠離特立尼達,是個存在于虛空之中、沒有具體歷史的國度”。

盡管后來他三度考察印度并寫了關(guān)于印度的三部曲,但他聲明:“我不為印度人寫作,他們根本不讀書。我的作品只能產(chǎn)生在一個文明自由的西方國家,不可能出自未開化的社會?!?/p>

奈保爾曾把類似印度這樣一些處于過渡期的國家稱為“半生不熟的社會”。

他也去過非洲的很多地方。人們期待他能夠代言那些曾經(jīng)被西方壓迫的地方,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更像一個歐洲中心主義者,他不遺余力地揭露那些地方的原始、愚昧和落后。有些左翼人士甚至把他稱為“前殖民地的背叛者”,其中以愛德華·薩義德最為典型,薩義德批評他的有關(guān)伊斯蘭教的文字“不僅帶有侮辱性,而且愚蠢”。

他自始至終是個漂泊者。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尋找某種目的地。他到處旅行:從特立尼達到倫敦,從歐洲到亞非拉……或許只是為了解開他早期作品中的所謂“抵達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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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或許出于對無根的焦慮,以及看出了故鄉(xiāng)的不確定性,奈保爾對旅行有特殊的偏愛。

在《大河灣》的序中,他說:“此書故事背景是在非洲中部。動手寫本書的時候,我對該地區(qū)知之甚少?!业教幝眯?,可以說那時候我腦子里一團漿糊。可是等我真開始寫的時候,旅行凌亂的本質(zhì)卻給我?guī)土嗣??!彝ㄟ^旅行理解我的觀察?!?/p>

在這部小說里,故鄉(xiāng)的幻滅是所有人的共同結(jié)局:薩林姆,馬赫士,舒芭,神父惠斯曼斯,因達爾,雷蒙德。其他非洲人則周而復(fù)始地從建設(shè)到毀滅,從毀滅到建設(shè),然后再到毀滅。這漂泊中的幻滅和虛無是共同的:“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個星球的遠景,還有它上面的蕓蕓眾生——他們迷失在時間和空間之中,卻永不停息地奔波勞碌,可怕的勞碌,無謂的勞碌?!?/p>

除了虛構(gòu)性的小說之外,他的旅行還給他帶來了若干非虛構(gòu)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關(guān)于印度的三部曲(《幽暗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印度:受傷的文明》、《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

出版商將它們定義為“游記”,但其實是一個很滑稽的分類。若是在古代,在沒有小說的時代,主要的敘事作品其實就是“游記”:觀察和敘述你從前不知道的世界。小說的鼻祖其實就是“游記”。作為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源地,“日不落帝國”的主要敘事作品除了戲劇,更契合時代的就是各種游記或以游記形式虛構(gòu)的“小說”了。在這個意義上,奈保爾其實是越寫越回到了不列顛的敘事傳統(tǒng):以發(fā)現(xiàn)代替虛構(gòu)。

然而不同在于:奈保爾的發(fā)現(xiàn)是以他多變的身份為視角的。他時而是特立尼達人,時而是英國人,時而是個印度后裔……他的復(fù)雜的身份也給了他很好的掩護,使他得以從容地走遍世界各地,包括非洲。

中世紀乃至文藝復(fù)興小說的面貌大多是旅行小說。在旅行當中,確證以及成長。奈保爾有所不同:他的心智的成長在牛津大學(xué)已經(jīng)完成。他去旅行,但不會被輕易改變。他也不會特別依賴于外在世界的經(jīng)驗。

據(jù)說,奈保爾去剛果只不過36小時,可是他每一個觀察都不浪費,全寫進了《大河灣》。

對于印度,他也并非完全依賴旅行見聞。請想象一下他就在印度移民區(qū)出生并長大,那么他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印度。但他初到孟買,還是被一種不適所包圍:

“我那兩瓶已經(jīng)打開的洋酒,被身穿白制服的海關(guān)人員沒收了;他們召喚一位臉色陰郁、身穿藍色制服的男士前來,‘當著我的面’查封這兩瓶酒。……待在孟買,挺累人的。天氣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整個人奄奄一息。磨蹭了幾天,我終于下定決心去領(lǐng)回我那兩瓶酒?!?/p>

是的,他第一次回到了他祖父祖母的故鄉(xiāng),可是,為了對抗這種不適,他仍然必須求助于那兩瓶洋酒。我們在其后的敘述中感受到的,其實仍然是這種不適感的蔓延。

人們很少稱回到故鄉(xiāng)為“旅行”。但奈保爾的確是以一個格格不入者的身份三次來到印度的。這種真實,是基于他本人的在場。在所有的“游記”作品中,他都是第一人稱。他在其中是一個“人物”,而不是“小說家”。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看上去這種游記如此地像“虛構(gòu)”的小說,卻又如此地“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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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

在他那里,寫作不是書齋式的工作,而是行吟。一條街,一個河灣,一個國度乃至一個大陸,都是他身體游蕩的地理空間,和心靈翱翔的文學(xué)空間。敏銳的觀察,穿透性的筆觸,簡練的語言,讓旅行中的每一刻都可能變成文字。

在《大河灣》開頭,奈保爾說:“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聽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這世界上沒有位置。”唯有寫作才能從蕓蕓眾生當中刻畫出自己。它能幫助你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和角色,也能幫助你克服“黑暗之旅”。

在奈保爾看來,寫作是件“高貴的事”,除了寫作,他似乎一無所長。

他從11歲就想當個作家,23歲開始寫作,25歲出版第一部作品,69歲,他獲得了當今世界對文學(xué)的最高獎賞: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這一生如此專注。他為此不惜一切。寫作就是他的命。除了寫作他沒有別的事情可干,遠離政客、資本家、娛樂業(yè)之類,專憑寫作為生。

奈保爾是這樣一個作家:他的作品一被讀到,就好像似曾相識,然后若你同樣是個寫作者,你會情不自禁地模仿他。但其實他并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他對文學(xué)的貢獻主要不在文法、修辭、結(jié)構(gòu)這些傳統(tǒng)要素上。他是福樓拜、康拉德、海明威的繼承人。他首先是一個觀察者,其次才是寫作者。這么說其實也不太準確。他不僅是觀察者,還是身在其中者。用一句現(xiàn)已不太時髦的話說,他是“身體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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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10日,奈保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接受瑞典國王卡爾·古斯塔夫頒發(fā)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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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那個年代(1950年代),西方小說的技藝正處于激烈變革當中。英語小說中的“公敵”詹姆斯·喬伊斯的實驗寫法遭到很多人抵制,奈保爾也在其列,他寧愿回歸小說這門手藝的最初,即狄更斯、福樓拜的“觀察家”視角。

相比于虛構(gòu)小說,他的非虛構(gòu)作品數(shù)量占比很大,以至于他的讀者除了傳統(tǒng)文學(xué)愛好者之外,在新聞特稿界也有很多粉絲。但和“新新聞主義”不同,他毫不忌諱在他的“非虛構(gòu)”作品中凸顯自我身份。

人們一直排斥在寫作中融入過多個人經(jīng)驗,因為那顯得太不“專業(yè)”,就如福樓拜所說,作者應(yīng)該隱藏在作品背后,就像上帝隱藏在大自然背后一樣。但奈保爾不同。他的寫作完全是身體性在場的。因此要求閱讀和評論他的作品,也必須付出生命經(jīng)驗。閱讀奈保爾,若不能伴以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而是像個苛刻的評論家或點評者,那么你不會從中得到什么收獲。你還是你自己。奈保爾還是奈保爾。即使那些精英讀者(比如作家)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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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8月14日,浙江杭州,奈保爾(中)和夫人(左)與麥家一起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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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點上,他是一個不會“隱藏自己的作家”。不僅在作品之中,而且在作品之外。他飽受爭議,到處得罪人,是出了名的毒舌,不僅得罪同行,甚至連自己的出版人都不在話下。在他看來,可能寫作活動在寫下最后一個標點符號之后就停止了,其他的都是跟寫作無關(guān)的。

在私人生活領(lǐng)域特別是“性別政治”上,他也非常地“不正確”。他曾經(jīng)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致辭中讓人大跌眼鏡:居然誰都不感謝,只感謝妓女,因為“在婚姻危機期間追求其他女人太耗費時間”。

他一生只靠版稅和獎金生活。他的作品從未改編成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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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他是公認被中國讀者冷落的諾獎作家。事實上,早在獲獎之前的1992年,他的早期作品短篇小說集《米格爾大街》就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印數(shù)是1500冊。如此少的印數(shù),居然大部分還流落到舊書市場。他與中國讀者乃至作家似乎不在同一個頻道上。

但其實他的作品某種意義上才正是中國讀者需要的。2001年之后,他的作品被迅速翻譯出版。

誠如另一位論者所言,“中國讀者對奈保爾的閱讀,有些遲緩。他的寫作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達到高峰,他在文字中所透露出的對第三世界文明的觀察,已經(jīng)在國際上強烈討論了幾十年。但直到2001年,奈保爾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之后,他才仿佛具有了‘某種資格’,出現(xiàn)在中國讀者眼前。”

2014年,奈保爾來到中國,和夫人一起參加上海書展,現(xiàn)場涌入一大群觀眾。但奈保爾狀態(tài)不佳,他坐在輪椅上,吃力地組織著語言。這時中國讀者所見到的奈保爾,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和愛德華·薩義德等批評家論戰(zhàn)、有膽量在寫作中我行我素的人。沒有了傲慢、憤怒與犀利,他更像是一位靜默不語的禪師,很多話語由他的現(xiàn)任夫人代言。

一些中國作家宣稱,奈保爾有著“父親”般的影響力。但他們談?wù)摰目赡苤皇羌妓嚪矫?。而我覺得,奈保爾對中國作家的最大價值恰恰不是技藝,而是職業(yè)精神。那種奮不顧身、專心致志的在場(而不是去體驗生活),那種拋棄體面的坦誠(而不是光鮮亮麗),那種不沾利益的態(tài)度(而不是俗務(wù)纏身)……都是值得中國作家首先學(xué)習(xí)的。

相比于奈保爾,我們的作家太會為人處事,太俗務(wù)纏身,太斤斤計較了,太懦弱、太勢利、太虛榮、太不把作家這個職業(yè)當回事兒。他們時刻保持體面光鮮,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不發(fā)脾氣,沒有憤怒……他們可以跨界政商娛樂,將自己那一點點文字上的才華最大限度利益化??瘫∫稽c說,中國的很多所謂作家,其實都稱不上職業(yè)作家,更像是業(yè)余作家。

而奈保爾,的確可以從職業(yè)精神上成為我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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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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