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再來一碗餛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施可兒(浙江臨海) 日期: 2018-08-23

無論生命長短,你來這世上走一遭,會有誰記得呢?

大婆走了。

破落四合院里擠擠挨挨地住了十幾戶人家,堂屋后面,一塊石板的距離,又是一排木頭門,被多年的雨水浸透了,木頭泛著棕黑色的黯淡光澤。鄰里之間,親密里夾著點淡漠,湊個牌搭子,八卦家長里短,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

我的外婆住在這里。小學(xué)加上初中,整整九年,我和表姐頂著小城明艷艷或昏沉沉的天色,跨進這院子。

大婆是外婆面對面的鄰居。院子小,右邊的一排,一半是拐角那戶人家的地方,一半住著我們和大婆。一家兩間屋子,一間用來做菜吃飯,一間充作臥室,屋子和屋子之間的距離,可能和公寓樓里房間和房間的距離差不離。

大婆和外婆做了幾十年鄰居,看著我媽媽從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變成另一個小女孩的母親,又看著這個小女孩到來了,慢慢地長大了又離開了。

大婆守了很多年寡,人人都叫她丈夫大公,所以順帶著叫了她大婆,至于原因,媽媽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大婆比外婆大了許多歲,年輕時候是和大公一起賣小吃的,媽媽時常幫她支攤子收錢,她也常留點好吃的給媽媽。大婆沒有親生的孩子,只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男孩,視若己出,看他娶了妻、成了家,孫子讀高中時,她還特意跑去學(xué)校邊上陪讀,照顧飲食起居,后來孫子在杭州讀了大學(xué)、找了工作,這幾年,我?guī)缀鯖]見過他。她的兒媳婦,那個滿臉廉價脂粉、扎著黃發(fā)雙馬尾、常坐在過道里抽煙的女人,倒是來過幾次,我只隱隱覺得,她和滿頭銀發(fā)、一身素凈的大婆,實在不像一家人。

大婆身子骨很硬朗,口齒也清清楚楚,常帶著笑臉看我們。我外婆是個對飯菜沒甚講究的人,口味淡了加點醬油;口味重了拿水沖沖,總歸能吃就行。大婆則不然,她一個人過日子,廚房里總收拾得干凈爽利,吃食也是精細的。初中畢業(yè)后,幾乎每次去外婆家,我和表姐都會提前知會外婆:要吃餛飩。餛飩是大婆包的,她年輕時做這個生意,包得又快又好,皮薄餡多。她連下餛飩都盯著外婆,怕在鍋里煮久了,變成一鍋漿糊。

沒想到,我再也吃不上大婆的餛飩了。

7月中旬的一個午后,站在大婆家落了鎖的房門前,外婆淡淡地說:“大婆昨晚走了?!薄霸趺催@么突然地走了?”我心里一沉,媽媽也皺著眉,一臉詫異?!岸宋缒乔昂蟮氖聝?,大家一塊兒在院里聊天,突然她就一頭栽下去,叫120給拉走了,醫(yī)生說腦子里有個瘤子破了,這么大把年紀(jì),上了手術(shù)臺估計也下不來,治好了也是植物人,醫(yī)院里搶救了十來天,昨兒晚上走了。”外婆嘆一口氣,“要我說,她如果那天躺在自己屋里沒人發(fā)現(xiàn),一氣兒走了倒還好些,省得在醫(yī)院里受折磨,我去瞧過她,全不清醒了,身上爛了好多的瘡。不過86歲,也不算短命了?!?/p>

大婆住院那段時間,聽說一直是她養(yǎng)子在照顧,也是個給老板鞍前馬后打工的人,沒什么錢。那會兒大婆身子還硬朗,他常住這兒,大婆是沒退休金、全賴積蓄過活的人,但凡他來,總要燒幾個好菜,幫著洗衣服。兒媳婦在醫(yī)院里抱怨了好幾嘴,那么些治病的錢,算是打了水漂似的沒了。

大婆死后沒有葬禮、沒有任何儀式,當(dāng)晚就被拉去火葬場火化了。她生前自己買好了墓地。兒子兒媳扔掉了她屋里幾乎所有能用不能用的東西,鎖上了房門。

后來表姐告訴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吃外賣的餛飩,突然覺得胸悶,喘不過氣來。我記得那天,外公收留的小野貓生了一窩的小貓,我看著它們迷迷蒙蒙想要睜開的眼睛,突然很想哭。無論你是誰,無論生命長短,你來這世上走一遭,會有誰記得呢?

留在我心里關(guān)于大婆最后的影像,是她端著一小碗桑葚遞給我,瓷碗很白,桑葚紫得發(fā)烏。沒有照片,只有這段淺淺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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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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