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光緒之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徐琳玲 日期: 2018-11-07

人心的幽暗,命運的譎詭,給這位悲情天子的死亡蒙上重重迷霧

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酉刻,公元1908年11月14日下午6點,光緒帝暴崩,年37歲。早在十年前,他的政治生命已終結。余下的日子,他被軟禁在西苑的孤島——瀛臺上,形如沉默的木偶。

蹊蹺的是,二十二日未正三刻(下午3點左右),他的養(yǎng)母兼姨母、政治敵手慈禧太后在儀鸞殿去世。這一對情感、利益極為復雜的母子相繼離世,前后不足24小時。

《清史稿》中,史官們微妙地將兩人從病重到崩逝置于一個緊密的敘述框架內(nèi),以春秋筆法給后人留下空間:

“三十四年十月,太后有疾。上疾益增劇……癸酉,上崩于瀛臺……甲戌,太后崩,年七十四,葬定陵隆福寺?!?/p>

對于光緒帝的死因,從民間故事、稗官野史到時人筆記,一直眾說紛紜。人們大多都推測或相信:光緒帝是被毒殺的,主謀是慈禧太后——也有猜測是袁世凱、太監(jiān)李蓮英或者崔玉貴。

據(jù)戊戌年間帝黨成員王照在《方家園雜詠紀事》記載:自光緒駕崩到大斂,親王、大臣以至親弟弟們沒有一個人有膽子揭開皇帝臉上的帕子看看,“因后(隆裕皇后,慈禧親侄女)在旁故也?!?/p>

王照憤然曰:“昔穆宗(同治帝)之以瘍崩也,尚殺內(nèi)監(jiān)五人。此則元公負扆,休休有容,粉飾太平,足光史冊,雖有南董(朝中史官),無所用其直矣”,“此五千年未有之奇冤,遂為五千年國體之結局。”

沒有鐵證,依舊是懸案。晚清光緒帝之死,連同慈安太后、同治帝、阿魯特氏皇后死因一樣,成為深藏于清宮的諸多疑團。

2003年,中央電視臺紀錄片編導鐘里滿在采訪中得知:清西陵的光緒皇帝墓自從1980年開棺后又重新封閉,有一部分光緒的頭發(fā)留在外頭,保管在清西陵文物管理處。

鐘里滿隨即萌發(fā)一個念頭:可以做一部紀錄片,把考古的檢測手段和宮廷里保存的醫(yī)案結合起來講,用科學的方法來澄清這件事。

經(jīng)清西陵文物管理處同意并支持下,他們先后采了兩小束光緒的頭發(fā),又取樣了他下葬時所穿的龍袍、貼身內(nèi)衣和部分骨骸,以及同葬一處的隆?;屎蟮念^發(fā)。

在鐘里滿的聯(lián)絡下,北京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法醫(yī)檢驗鑒定中心、中國原子能科學院加入調(diào)查光緒死因的課題組。他們運用中子活化實驗方法,在光緒的遺骨、頭發(fā)、衣物中發(fā)現(xiàn)高含量的砷化物,鑒定為劇毒的三氧化二砷,即砒霜。經(jīng)科學測算,光緒攝入體內(nèi)的砒霜總量明顯大于致死量(60-200毫克)。研究結論是:“光緒帝系砒霜中毒死亡?!?/p>

2008年11月,長達萬字的《清光緒帝死因研究工作報告》正式對外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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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立嗣

1875年1月12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深夜,位于京城西太平湖東里的醇親王府闖進來一群儀仗威嚴的車馬。

三歲的載湉從睡夢中被奶娘叫醒。仆人們把他穿戴整齊,抱進黃色轎子。一路上,他又哭又鬧,吵著要睡。到達紫禁城后,他被抱出轎子,太監(jiān)們?yōu)樗┥馅s制出來的黃袍,戴上皇冠,抱上了御座。

幾個時辰前,載湉的堂兄、年僅19歲的同治帝在養(yǎng)心殿駕崩。

大殮后,慈禧、慈安兩宮皇太后在養(yǎng)心殿召皇室宗親、重臣們開選立新帝的御前會議。

皇叔們提名了幾個,一一遭到否決。隨后,慈禧太后提出立醇親王奕譞之子、年僅三歲半的載湉為帝。沒有人敢提出異議。只有大臣文祥說:國家多難,宜立長君。慈禧當作沒聽見,其他人則立刻磕頭而退。

新帝的登基大典開始,禮樂奏響。不知何故,一直在哭鬧的載湉忽然安靜下來。大臣們按皇家禮儀的次序進來,對他叩頭。

“故事傳說,雖然他在登基時舉止幼稚,但當大臣進來時,他的一舉一動儼然是一位皇帝,這使那些私下不贊成太后擇立光緒的大臣感到無比驚詫,因而增添了對他的希望。”慈禧太后的御前女官裕德齡回憶說。

《翁同龢日記》里記下醇親王聽聞兒子被立為帝的第一反應——“驚遽敬唯,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

在中國的歷史里,無論是官方修撰的正史,還是民間流傳的野史戲說,每一位真龍?zhí)熳拥恼Q生必伴隨著異象和預言。這些異象和預言真假莫辨,為皇朝命數(shù)的不可知性涂抹上神秘色彩。

在迷魅的傳統(tǒng)社會里,上至皇親貴戚下到普通小民都很迷信。家中生了孩子,尤其是男孩,一般都會請算命先生來算命看八字。傳聞光緒出生時,醇親王奕譞請了京城里兩個有名的瞎眼算命先生,從他們那里得到兩條預言:一是預言這位新誕貝勒會當皇帝,另一是預言他未來的命路會非??部?。

這都是令醇親王心驚肉跳、唯恐大禍臨頭的預言。當時,他的侄兒同治帝正在龍椅上,青春年少。傳聞中,醇親王用重金收買了兩位算命先生,讓他們保守秘密。

載湉從小就是個體質(zhì)嬌弱的清秀男孩。在他出生前,醇親王嫡福晉已經(jīng)夭折了一個兒子。在兒童死亡率很高的年代,福晉總是為他擔驚受怕,于起居飲食上尤為嚴格,一只大蝦也會讓他分三天吃。他經(jīng)常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

在醇王府的三年半,大概是愛新覺羅·載湉一生中最自由、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德齡記錄下她從醇親王府聽到的有關他幼年時的故事。譬如,他喜歡和小鳥、小花們說話,他會在院子里長時間盯著一只鳥兒然后問它——“你昨天也在這里嗎?”“我想我不會認錯的,因為我曾仔細地注意到你羽衣的顏色?!比缓?,他命令這只小鳥為他唱支歌。

然后,小鳥就真的嘰嘰咕咕唱起來了。如果小鳥飛走了,他會認為:它是有重要的事離開了,然后會派另一只小鳥來替代,取悅他,“像一個小王子一樣”。

他有各樣孩子式的淘氣和探索,譬如他喜歡在房間的墻上畫畫,不久就把夠得著的墻面都畫滿了,然后他把椅子拉到墻邊,一邊坐著一邊畫;然后站在椅子上,在更高的墻上畫畫,然后把東西堆在椅子上繼續(xù)畫。

如果不是命運微妙的一撥,他會是一個在父母寵愛里長大的小貝勒——作為嫡長子繼承親王的爵位,在大清的落日余暉下、在時代和命運里沉浮飄蕩,如同他眾多的叔伯兄弟和子侄們。

載湉的父親奕譞是咸豐的異母弟,母親則是慈禧的胞妹葉赫那拉·婉貞。

1856年(咸豐六年),剛剛誕下皇子的葉赫那拉氏(即慈禧)被冊封為懿妃。為了培植自己的政治勢力,她說服咸豐帝把選秀落敗的親妹妹婉貞指配給七皇弟奕譞做嫡福晉。當時,奕譞20出頭,是京城許多滿族名門企圖聯(lián)姻的對象。

在“辛酉政變”中,奕譞配合慈禧太后和六哥恭親王,親自捉拿了“顧命八大臣”之首肅順,后加封親王銜,被慈禧視作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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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親王奕譞與福晉葉赫那拉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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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立載湉為帝,朝野不是沒有異議。

滿清入關后尊奉儒家為正統(tǒng)。皇帝駕崩后如無子,需從宗親近支的子侄輩中選人繼承大統(tǒng),是為替先帝“立嗣”。當時,在近派宗支的兩系八支里,“溥”字輩只有隱王這支的貝子載治的第四子溥倫,一個三個月大的襁褓嬰兒。

如果從同治帝的堂兄弟、即載字輩中挑選,皇室近支中有恭親王奕訢的長子載澂,已故鐘郡王奕詥的嗣子載瀅(實為奕訢次子,過繼給奕詥)。但是,一來慈禧對位高權重的恭親王已有忌心,立載澂或載瀅,恭親王的權力將更具有威脅性。二來載澂年17,載瀅14,一旦被立,很快就到“親政”的年齡,慈禧沒有正當借口繼續(xù)“垂簾聽政”。

慈禧厭惡載澂,還有一層緣故。同治帝暴崩于青春之際,他有引誘之責。這位貝勒爺生性浮浪,最愛尋花問柳。入宮陪同治帝讀書期間,他偷偷領著皇帝微服出宮冶游。事情敗露后,慈禧太后一怒之下把他的郡王銜頭、貝勒爵位一并削除。后來,顧及恭親王顏面,又恢復了他原有的銜頭爵位。

“立嗣”之事塵埃落定幾年后,不想又發(fā)生了七品小官吳可讀尸諫為同治帝爭嗣事件,一時震動朝野。

為了應付一干迂儒之口,兩宮皇太后不得不聯(lián)合下了一道懿旨——“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tǒng)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p>

也就是說等光緒帝成年后誕下皇子,這個皇子將被當作同治帝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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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攻略:權力高手

作為政治家,葉赫那拉氏身后毀譽無數(shù)。但是,沒有人會否認她是一個高超、老辣的權力玩家。

這是一位一生在各種內(nèi)憂外患和殘酷宮廷政治斗爭中生存下來的強韌女性——她出身微寒,青年喪夫,中年喪子,經(jīng)歷兩次出逃,成功發(fā)動過三次宮廷政變,是大清帝國長達48年的實際最高權力者,

當她還只是26歲的貴妃、新喪寡婦、一個手無一兵一卒的深宮婦人,就已聯(lián)合恭親王奕訢,鼓動皇后慈安,斗敗了八位根深葉茂、掌握著兵政大權的顧命大臣。

恭親王奕訢是咸豐帝的異母弟,是道光帝眾皇子中最聰明出色、最富有才干的。在立儲問題上,道光帝因此在兩位皇子間有過長久的猶豫。身為皇四子的咸豐帝自知智識、才具都“萬不敵”這位六弟,在老師杜受田授意下,避開在條陳時政、騎馬習武時比高下,乃竭力以仁孝之心取悅于父皇。

據(jù)《清史稿》載:一日,道光帝領諸皇子校獵南苑,六皇子奕訢獲禽最多,四皇子奕詝未發(fā)一矢。道光問之,對曰:“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钡拦獾鄞髳偅唬骸按苏娴壅咧?!”立儲遂密定。末年,道光帝纏綿病榻,奕詝伏地流涕,痛切異常?!暗鄞髳?,謂皇四子仁孝,儲位遂定”。

在彌留之際,道光帝召來重臣公示立嗣詔書,內(nèi)有御筆兩諭:一“立皇四子奕詝為皇太子”,一“封皇六子奕訢為親王”,即命奕訢輔佐兄長處理國政。

也因這層緣故,咸豐登基后對恭親王猜忌極深,在政治上冷落并打壓他。1860年(咸豐十年),英法聯(lián)軍進逼北京城,咸豐攜后妃們北逃,把爛攤子丟給奕訢收拾——命其留京和外強周旋、和談。病逝熱河時,他在遺詔中把恭親王排除在“顧命八大臣”外。這也加深了恭親王與載垣、肅順等人的矛盾。

26歲的葉赫那拉氏敏銳把握了這一點,為自己找到了強有力的政治同盟。

叔嫂兩人聯(lián)手發(fā)動政變后,在相當長時間里,她和恭親王維持著穩(wěn)固的政治同盟關系,即“兩宮垂簾,親王議政”的權力格局。根基漸穩(wěn)后,她對總攬內(nèi)廷外交的恭親王有了猜忌和防范之心,幾次三番打壓奕訢,奪“議政王”銜,罷黜,令其在晚清政壇上大起大落。

不僅是以精明強干著稱的恭親王,包括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胡林翼、袁世凱在內(nèi)的一干晚清重臣都畏懼于這位深宮婦人的馭人之術。她的慣用手段之一,是用朝中一派牽制另一派,當感覺一派勢力過大時,她會借助另一派來打壓。當她重用洋務派時,則用清流黨來制衡洋務派;在要臣大吏中,她深知翁同龢、劉坤一與李鴻章不和,又借助翁、劉來削弱李的羽翼。

如此,慈禧太后確保了大清的最高權力始終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卻也讓“同光中興”之路充滿變數(shù)與坎坷。

甲午戰(zhàn)敗后,李鴻章失勢,出訪歐洲。他在德國會見了已退休的“鐵血宰相”俾斯麥。兩人有過一場意味深長的對話,將之譯為白話文大意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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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我想為國盡力,但是朝中每天都給我制造困難,該怎么辦?

俾斯麥:只要取得皇帝的支持,就有專權,事情就好辦了。

李鴻章:如果皇帝一直受他人影響,接受他人的意見,那我怎么辦?

俾斯麥(思索良久):在我當首相的時候,也常遇到這種情況,有的時候來自女人方面……

李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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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參與“百日維新”的王照曾評價慈禧“但知權利,決無政見”,意指她并非人們心目中的“頑固守舊派”,而是政治上的實用主義者,她真正關心的是個人的權力與利益。

對任何可能危及她地位與安全的人事,她一定斬草除根、痛下毒手,絕無半點“婦人之仁”。對肅順、端華、載垣如此,對恭親王奕訢如此,對光緒也是如此。

據(jù)德齡回憶:慈禧床上有一個形狀奇怪的枕頭,在枕頭中間有一個七厘米見方的坑。睡覺側躺時,耳朵正好放在枕頭的洞上,可以聽見寢宮里任何細小的聲音。

在腥風血雨、權謀智巧中,這個女人一步一步走上帝國權力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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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馬背上的3歲小王爺愛新覺羅·載湉,即后來的光緒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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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慈禧太后執(zhí)掌大權的48年間,是中國歷史最為兇險、復雜的時代,即李鴻章所言“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在她一生中,經(jīng)歷過太平天國運動、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法戰(zhàn)爭、甲午戰(zhàn)爭、庚子之亂、八國聯(lián)軍入侵。

但在她統(tǒng)治期間,中國迎來了皇權專制歷史上的最后一個“中興”——“同光中興”,歷史教科書上稱之為“封建社會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

從1864年(同治三年)天京陷落、太平天國運動失敗,一直到1894年(光緒二十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30年間,國內(nèi)基本安定,“洋務運動”轟轟烈烈,新式海陸軍得以編練,一大批近代軍工企業(yè)、民用企業(yè)以及新式學校得以創(chuàng)辦。

滿人入關后,效法漢人的體制,建立起一個完備的科舉和官僚選拔體系。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中,又噴涌出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胡林翼等一大批具備實干精神、通時務、有見識的讀書人;在中央,則是有“賢王”美譽的恭親王執(zhí)掌中樞。他們有力地支撐起整個帝國的行政管理,并施行洋務運動等富國強兵政策。

在帝國頂端,老謀深算的葉赫那拉氏把控、維持著這艘龐大的舊船,行駛在風雨莫測的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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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敗的母親

作為母親,慈禧太后是個徹底的失敗者,無論對親兒子同治還是養(yǎng)子光緒。近代史學者楊國強曾評價慈禧,說她“是一個不善于表達母愛”的女人。

親兒子同治帝在情感上一直更親近東太后慈安。步入青春期后,他有越來越強的沖動想擺脫母親的控制。17歲時,在立后問題上,是同治帝和慈禧最激烈和公開的一次對抗。他沒有選慈禧所中意的名門富察氏之女,而是立了與慈安太后有姑表外甥關系的阿魯特氏為后。阿魯特氏是鄭親王端華的親外孫女,而端華是慈禧在“辛酉政變”中的政治敵手,后被賜死。

據(jù)時人記載和旗人世家后裔的口述,慈禧太后和阿魯特氏一直婆媳不和,并強橫插手兒子和兒媳的夫妻關系。同治帝不堪其擾,干脆獨居乾清宮,后在近侍、太監(jiān)的引誘下,跑出宮去冶游,留戀于京城最下等的娼館,由此染上惡疾。按《清史稿》的說法,同治帝崩于天花,實則更大可能性是死于梅毒。

在《翁同龢日記》里有同治彌留時的情狀:“御醫(yī)揭膏藥擠膿,膿已半盅,色白(比昨日微稠)而氣腥,漫腫一片,腰以下皆平,色微紫,視之可駭。” “而太后涕淚,哭不能詞,群臣伏地,不敢仰視?!?/p>

同治帝死后,載湉成了愛新覺羅氏里和慈禧在血緣上最親近的一個。

翰林院編修朱壽朋所著《光緒朝東華錄》里,記錄下慈禧親口對他人講自己對幼年光緒“調(diào)護教誨、耗盡心力”的恩德:

“皇帝入承大統(tǒng),本我親侄。以外家言,又我親妹妹之子,我豈有不愛憐者?皇帝抱入宮時,才四歲,氣體不充實,臍間常流濕不干。我每日親與滌拭,晝間常臥我寢榻上。時其寒暖,加減衣衿,節(jié)其飲食?;实圩栽谯r,即膽怯畏聞聲震,我皆親護持之。我日書方紙課皇帝識字,口授讀四書詩經(jīng)。我愛憐惟恐不至,尚安有他?”

身為大清實際最高權力者和愛新覺羅氏的媳婦,慈禧一邊用心栽培著這位大清天子,一邊又在光緒身上貫徹她的控制和影響。她命光緒叫她“阿瑪”,即滿語里的爸爸——在她心里,此生最大的恨意是不能像一個須眉男兒那樣可以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大事。

入關后,滿清帝王效法儒家治術,以孝道治天下。慈禧更是為光緒立下了各種嚴格的規(guī)矩,如“每日必至太后請安,不命之起,不敢起,少不如意,罰令長跪”。當慈禧乘輿出行時,光緒必“隨扈”,即便“炎風烈日,迅雷甚雨,不敢乞休”。

光緒二年(1876年)二月,五歲的光緒開始在毓慶宮讀書。慈禧為他安排了教授過同治帝的兩位師傅——署侍郎、內(nèi)閣學士翁同龢和侍郎夏同善。二人為同榜進士,翁同龢主要教載湉讀書,夏同善主要教載湉寫仿格(寫字)。另有御前大臣教習滿語文、蒙古語文和騎射。

和喜愛冶游的堂兄不同,載湉從小就很用功讀書。連一向對他嚴苛的慈禧也夸贊說:“非常愛好學習,坐著、站著、躺著都在朗誦詩書?!痹谖掏樀慕逃拢饩w小小年紀已很有“天召”意識,他是把讀書同做國君相聯(lián)系的。

近代史學者馬勇總結說:“在清朝所有皇帝里,光緒所受的教育是最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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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乘坐肩輿照,前為太監(jiān)李蓮英(右)與崔玉貴(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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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一個孩子成長最重要的愛和溫暖,載湉是極度匱乏的。

自光緒被抱入宮后,醇親王福晉一直牽掛兒子,為他擔驚受怕,加之又有一個兒子夭折,最后她抑郁而亡。慈禧后來恩準醇親王奕譞在毓慶宮照料天子讀書。親生父子中間隔著“君臣之禮”,謹小慎微的醇親王從不敢逾越“界限”一步。

在長年的授課讀書中,光緒和老師翁同龢建立起父子般的感情。他喜歡捋老師的胡子,上課時若聽到打雷,就會嚇得往翁同龢懷里鉆。有一年,翁同龢要回老家常熟虞山掃墓,小皇帝說什么都不肯讓他走,不得已才給了一個月的假,還和他約說:“下個月今天,朕與師傅相見于此矣?!?/p>

在相當長時間里,翁同龢是影響光緒最深的人。這種親密,自然引起了慈禧太后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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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身坐龍椅而臉向著未來的人”

隨著年齡增長,這位少年天子的閱讀不再局限于古代圣賢們的教誨。他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急速膨脹。

美國傳教士何德蘭(Isaac Taylor Headland)1888年奉差來華傳教,在京城待了二十多年,親歷百日維新、庚子事變。他的妻子是美國長老會的女傳道兼醫(yī)師,后來成為京城王府諸多福晉、格格們的私人醫(yī)生,并被舉薦到宮里為后妃們看病,因此和皇宮有不少來往。返美后,他寫了一系列有關中國社會見聞和觀察的回憶錄。

光緒幼年時,太監(jiān)們就為他買遍了京城能買到的各種西洋玩具,八音盒,會打鳴的公雞、母雞。像其他小孩子一樣,他會把玩具拆開,發(fā)現(xiàn)里頭藏著的發(fā)條。后來,他開始注意一切外國機械方面的東西,對一切發(fā)明都感興趣,電話、留聲機、火輪車、火輪船……

20歲時,光緒開始學習英語。官員們?yōu)樗襾砭熗酿^里的譯官張德彝和沈鐸。按規(guī)矩,給皇帝上課的人必須跪著,但光緒特許他們可以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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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與宮眷合影,左起瑾妃、德齡、慈禧、容齡、裕庚夫人、光緒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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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位教師的孫子和何德蘭相熟。他告訴何德蘭:皇帝非常急著學英語,都沒有耐心等官員們?nèi)ッ绹蛴I教科書,他們只得到學校、教會為他搜尋適合初學者的課本。后來,一位教會學校的老師把一本留給自己女兒用的、有著精美插圖的初級兒童課本送給了他。

有一天,何德蘭家里來了一位宮里的太監(jiān),說皇上聽說有外國機構團體翻譯了一些歐洲的書籍,命他們?yōu)樗襾?。何德蘭正好是其中幾家機構的負責人,就把自己在學校教的天文、地質(zhì)、動物、生理等各種科學類書籍搜羅一堆,讓太監(jiān)帶走。之后連續(xù)六周,這位太監(jiān)天天上門要書,要不到書就不走。最后,何德蘭只好把太太的中文醫(yī)學書也貢獻出來,讓對方帶回去交差。

“我知道別的太監(jiān)也在拜訪其他藏書多的人。當時,所有譯自歐洲的中文書籍都被光緒買了去?!?/p>

一天,這位常來要書的太監(jiān)看到了何德蘭太太停放在走廊上的自行車,問他是什么。何德蘭做了解釋,然后在院子里騎了兩圈作示范,太監(jiān)看得目瞪口呆。

太監(jiān)第二天再來時,說皇上想要這輛腳踏車。他們同意了。不久,他從太監(jiān)那里聽說:光緒試著騎自行車,結果辮子纏進了后輪,然后狼狽地摔了一下,“于是就像很多中國人一樣,放棄了。”

1894年慈禧六十大壽時,一個在華女性基督徒團體委托英美公使,把一本燙金、銀線裝訂的中譯本《新約》作為壽禮送給太后。公使們把包裝在精美柚木盒里的《新約》送到總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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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6年5月,總理海軍事務大臣奕譞(中)、會辦海軍事務大臣李鴻章(右)、幫辦海軍事務大臣善慶巡閱北洋海軍時,在天津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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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光緒就派人到美國在華圣經(jīng)學校去要了幾本普通百姓可以買到的《新約》和《舊約》。一位在光緒帝身邊服侍的太監(jiān)告訴何德蘭,皇上在讀《路加福音》,每天叫人用大字抄一段,然后坐在書桌前讀。

身為西方傳教士,何德蘭倒不認為這是皇帝接受“福音”的見證,但他覺得這反映光緒對外部世界的心態(tài):“中國人的臉永遠是朝著后面看的,他們最高的愿望是能達到古時黃金時代的那種海晏清平。”他評價:但“光緒是第一個身坐龍椅而臉向著未來的人,他的主要目標,是擁有和掌握那些讓洋人在他的子民面前耀武揚威的技術的每一個方面”。

何德蘭斷定:皇帝是一個頭腦非常聰明、勤奮好學的少年。

但他也聽說了光緒性格里沖動暴躁、難以自控的一面:有一次,小皇帝命令一隊太監(jiān)到他那里去,那名小太監(jiān)去了。當小太監(jiān)跪下磕頭時,光緒飛起一腳,踢在了他的嘴上,不僅把他的嘴唇踢爛了,還造成了別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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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家事

光緒十五年(1889年)正月,虛齡19歲的光緒大婚。慈禧把弟弟桂祥的次女、也即光緒的親表姐葉赫那拉·靜芬欽定為皇后。

1996年,周星馳拍攝喜劇片《大內(nèi)密探零零發(fā)》,以黑色幽默的手法惡搞了帝王享有的“后宮佳麗三千”之福。在今天北京故宮清宮生活照片展區(qū)里,幾乎每來一撥游客,都會響起一片“啊”“呀”聲——人們驚詫于后妃們的平庸長相,即使把審美的時代變遷、姿態(tài)僵硬等諸多因素考慮進去,部分“佳麗”仍然不得不說是五官粗陋。

何德蘭夫人這樣描述她看到的皇后:“一點都不漂亮,雖然她的面孔憂郁、溫和。她身材佝僂,非常瘦弱,臉長長的,面色蠟黃,牙齒蛀得非常厲害。她性格很溫和,沒有一點主見,客人向她打招呼的話,她會還禮,但從來不敢說一句話?!?

光緒帝對這位皇后一點都不喜歡,大婚后就再也沒有和她同住過。這一對名義上的夫妻彼此生疏、冷漠。

宮中檔案里留下了一份光緒嚴厲指責皇后的御旨,說“宮內(nèi)則例規(guī)矩,皇后一概不懂,近來時常失儀。如有施恩之處,俱不謝恩,及宮內(nèi)外府大小事件,并不啟奏,無故告假,不成事體。實屬膽大”,“如不改過,自有家法辦理?!?/p>

而何德蘭聽說了皇上對皇后態(tài)度惡劣,每次皇后走近他時,他經(jīng)常對著她把自己的鞋子踢出去。“這種做法倒是十分符合光緒那暴脾氣的。”

事實上,慈禧自己對這位親侄女態(tài)度也很冷淡。從她為自己挑選的身邊女官,可以看得出她喜歡長得好、聰明、性情活潑的,但又不能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過于聰明。這樣拍起照來體面、平日里也能逗她開心的女官,包括洋派的裕德齡姐妹和幾位受慈禧寵愛的親王家福晉、格格。

和皇后一同入宮的,還有滿族官員長敘的兩個女兒,分別被封為珍妃、瑾妃。姐姐瑾妃姿色平庸,長著一張面團似的圓臉,太監(jiān)們背地里給她取了個外號叫“月餅”。妹妹珍妃漂亮、聰慧,活潑好動,討人喜歡,擅書法,據(jù)說能雙手寫字,棋也下得很好,很快成為光緒的心頭愛,“日侍皇帝左右,與帝共食飲共樂?!?/p>

德齡記錄下宮人私下津津樂道的光緒和珍妃日常恩愛的細節(jié)。譬如有太監(jiān)看見光緒用自己的筷子給珍妃喂食。這些八卦被有意無意地傳到老佛爺耳朵里,她聽了也覺得有趣,會大笑著講給別人聽,然后評論道,“即使是貴為皇帝,有時也會忘記自己的尊嚴啊?!?/p>

光緒親政后,慈禧大部分時間住在西郊的頤和園,她干脆把常年被皇帝冷落的皇后和瑾妃都帶在身邊“盡孝”,留下珍妃在宮里陪著光緒。對太后來說,后宮首要的責任是為皇帝生育子嗣,在子嗣問題上,“不管是黑貓還是白貓,能生小貓的,就是好貓?!?/p>

在許多小說、影視劇里,珍妃都被刻畫成一位深明大義的剛烈女子,因支持光緒變法而觸怒西太后。事實上,有充足史料證明——讓慈禧對珍妃心生惡感的,是珍妃參與“賣官鬻爵”之事的敗露。

在宮中服侍兩年多的德齡自己就說:進宮當女官聽起來風光體面,開銷卻很大,需要時常打點太監(jiān)宮女們。如果碰上太后有賞賜,還要額外給太監(jiān)們賞錢,有時甚至可以搞垮一個家族。慈禧太后的兄弟就被這種“恩賞”搞得苦不堪言。隆裕皇后在宮中一直過得很拮據(jù),直至晚年被宣統(tǒng)帝尊為皇太后,開始爆發(fā)性揮霍,召戲班,修長春宮,派人買遍各種來自廣州、蘇州的洋雜貨,仿佛是要補償前半生所有的不幸。

珍妃年輕愛打扮,對下人出手又闊綽,每個月300兩銀子的例錢很快就不夠用度了。在堂兄、禮部右侍郎志銳的授意下,她開始參與賣官的勾當。

晚清監(jiān)察御史胡思敬在其《國聞備乘》中記載了珍妃賣官鬻爵的大案。歷代后宮信史,很少見到如此分工“到位”的賣官貪腐流水線:由志銳主謀選擇目標、拉攏“客戶”,串通奏事處太監(jiān)打聽官缺,再同內(nèi)外官員溝通傳達、開價收錢,最后由珍妃向光緒吹枕頭風。

當時有個名叫魯伯陽的財主捐過江蘇省的候補道,從沒有做過官。他通過志銳向珍妃行賄“四萬金”,想謀得上海道臺的空缺。在一番運作下,光緒“超拔”了這位幾近文盲的財主。

在晚清,轄管上海的道臺是一個極為重要、敏感的位子。在這座華洋雜處的通商口岸,稍有不慎就會引發(fā)國際糾紛和外強干涉,非老練通達又懂洋務的人不能勝任。所以,當兩江總督劉坤一查明此人的來路和底細,很快參奏到軍機處,在御史的跟進下,魯伯陽立刻被開了缺。

與魯伯陽案幾乎同時案發(fā)的,還有四川鹽茶道一缺放木材商人玉銘案。因為玉銘的資格與四川鹽茶道不相稱,被參奏后,也被開了缺。

數(shù)案并發(fā)后,慈禧震怒,命李蓮英抄檢珍妃寢宮,從中搜出一本賬本,上頭詳細記錄下買賣的官職和收受的銀兩。慈禧把珍妃叫到慈寧宮審訊,叱責道:你怎么不知祖宗家法而黷貨若此!誰實教你的!

珍妃雖然闖了大禍,性子卻很倔強,回嘴說:敗壞祖宗家法的自有前頭人,妾怎么敢呢,“此太后之教!”清朝有一項捐納制度,即朝廷出面賣官,明碼標價,到了晚清國庫空虛,更是司空見慣。慈禧自己也“賣各色肥缺以為常事”。

慈禧命人將珍妃“褫衣廷杖”,降為貴人,把她的兄弟志銳充軍發(fā)配到烏里雅蘇臺邊塞,同時受牽連的,還有瑾妃。到第二年,這對姐妹才由嬪復升為妃。

這個大清“第一家庭”內(nèi)部矛盾重重:掌控欲極強的養(yǎng)母,表面敬、實則懼的養(yǎng)子,毫無恩情可言的夫妻,彼此互生惡感的婆媳。在實行多妻制的宗法社會里,這也許并不少見。但當政治局面發(fā)生動蕩,這個位于權力頂端的第一家庭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猜忌和怨念,立刻會加劇局面的惡化。

翻看清末那些秉持儒家正統(tǒng)的史官們留下的史作,他們幾乎都有一個“共識”——自甲午之禍至庚子之災,都根源于天子家事,所謂“母子失和,夫妻反目”。

胡思敬在《國聞備乘》里就說:“自光緒元年至十八年為兄弟不和時代,自十八年至三十四年為母子夫婦不和時代。終帝之身,兩事相為首尾凡三十四年。自古國家之敗多起于倫理,家齊而后國治,不誠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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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無情帝王家”

聽到兒子入繼大統(tǒng)的消息,醇親王奕譞當場昏厥了過去。

久在皇家,醇親王見證也親歷了“伴君(后)如伴虎”的血腥殘酷。作為幼帝生父,他的地位變得微妙而敏感。

據(jù)《清史稿》記載,光緒被立后,奕譞立刻上奏兩太后,說自己“侍奉同治皇帝已經(jīng)有十三年了,如今龍御歸天。我仰瞻他的遺容,真是五內(nèi)崩裂啊。忽然承蒙皇太后的懿旨下降,選擇載湉為嗣皇帝,時間倉猝讓我非常迷惘,不知所措。犯了年輕時舊有的肝疾,不斷地積累變成了大病。惟有哀懇辭退官職,請允許我告老,為天地容一個只留爵位的人,為道光皇帝留一個無才昏庸的兒子”。

兩宮太后隨即召王公大臣集議,因為奕譞上奏誠懇請求,于是罷免他的一切職任,命他世襲王爵,但是依舊令他照料菩陀峪陵工。奕譞上疏請辭,沒有得到同意。

因為奕譞的謹慎小心,讓慈禧幾乎感受不到威脅。光緒二年,光緒在毓慶宮入學,慈禧準許他服侍光緒讀書。

光緒十年三月十三日(1884年4月8日),正值中法戰(zhàn)爭,慈禧太后突然發(fā)布懿旨,以“委靡因循”的罪名,將以恭親王奕訢為首的軍機處大臣全班罷免,停了奕訢雙俸,命他“家居養(yǎng)疾”,史稱“甲申易樞”。這是她一生發(fā)動的第二次宮殿政變。

慈禧隨后命禮親王世鐸主持軍機處,慶郡王奕劻主持總理衙門,并要求他們遇有重大事件,“先與醇親王商辦”。奕譞重新回到政壇,開始以“商辦”之名接掌中樞機構。

時人把這次中樞機構的“大換血”比喻為:“易中樞以駑馬,代蘆服以柴胡”,以此諷刺這幾位新進王公的庸懦,只知一味迎合討好慈禧,在識見、威望、能力和人品上,遠不及為“同光中興”立下汗馬功勞的恭親王奕訢和其班底。

重新出山后,醇親王越發(f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光緒十二年(1886年)五月,醇親王奉太后之命,會同李鴻章到天津、旅順、煙臺等海口巡閱海軍。為了這次盛典,慈禧特意賜給了奕譞一乘杏黃色的轎子。但奕譞非但不敢乘坐,還堅請慈禧身邊的紅人李蓮英一同前往閱兵。出京后,每次接見地方文武大員,必命李蓮英隨見。奕譞之所以這樣做,用意十分明顯,就是避免“擅權”的嫌疑,不給慈禧整治自己制造任何把柄。

而李蓮英也忌憚于前有安德海之禍,每日身著布衣布靴,手里拿著醇親王的長桿煙筒和荷包,站在一旁侍候王爺。從堂上退下來,他就回自己住的小房間,不接見任何人。當時,直隸、山東兩省許多官員想抓住這個機會討好、賄賂老佛爺身前的大紅人,結果都落空了。

王照評價說“一主一奴皆據(jù)恭謹為磐石之固”,他贊嘆老醇親王有智慧,“王之知幾,其神矣乎?!?/p>

當時,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主辦洋務,手中掌管著巨大的資產(chǎn)。為方便推行洋務事業(yè),他常把自己經(jīng)手的洋務企業(yè)股份贈送給朝中要人。當朝諸公一般都予以笑納,但奕譞卻堅決拒絕,是王公大臣中唯一拒收李鴻章賄賂的人。

在政治才能上,醇親王表現(xiàn)平平,對慈禧唯馬首是瞻,可用“庸懦”二字概括。在他總理海軍衙門期間,慈禧任意提取北洋海軍的軍費用于頤和園的修建,“王不敢違”。

光緒近成年后,慈禧將不得不結束“垂簾聽政”。醇親王又聯(lián)合王公大臣多次上書,再三跪求太后繼續(xù)“訓政”,并一手制定訓政體制,還請求太后等“歸政”后繼續(xù)指導皇帝,“一切事體,先請懿旨,再于皇帝前奏聞。”

光緒十六年(1890年)十一月,醇親王突發(fā)疾病,不久逝世,謚號為“賢”,配享太廟。

老醇親王死后數(shù)年,發(fā)生了一樁離奇的墓園砍樹事件。王照的雜詠、胡思敬的《國聞備乘》、翁同龢的日記都記錄下這樁奇案,只在時間、具體細節(jié)上有出入。

當時有個兵部侍郎名叫英年,擅堪輿術。一日,他隨慈禧太后游醇親王的陵園。慈禧令他相視園地風水。他看到老醇王墓旁有一棵白果樹,亭亭如蓋,大為吃驚,說醇園蘊涵著一股帝王之氣,而且這股氣非常旺盛,將來醇親王家恐怕還要再出帝王。

慈禧問他:“誠如卿說,當用何法破之?”英年指著白果樹說,把它砍了,或許可以泄掉這股王氣(“王”字上添一“白”字,即為“皇”)。

慈禧回宮后,立刻命人去把這棵樹砍了。誰知該樹樹干堅硬密實異常,工人們砍得很吃力,還有紅色如血一樣的汁液從傷口流出。待到第二天,監(jiān)工發(fā)現(xiàn)樹干上砍傷的地方已愈合,非常害怕,就上報此事,希望上頭停了這工。慈禧得知后大怒,親自監(jiān)督,派幾十個工人用了一天時間終于把樹給徹底砍倒。結果,工人們發(fā)現(xiàn)樹上藏著一窩蛇,有一條大蛇,還有許多小蛇蠕動著。他們用柴火焚燒,燒焦的皮肉臭氣在幾里之外都能聞到。

在王照的考證里,光緒帝得知此事,令人駕著馬車來到醇王府陵園,號啕大哭。

關于砍樹事件最可靠的記載,見翁同龢于光緒二十三年五月初七(1897年)的日記,僅寥寥數(shù)筆:“(醇親王)園寢有銀杏一株,金元時物,似前月廿三事,懿旨鋸去。”

光緒帝駕崩后,溥儀即位,即末代皇帝宣統(tǒng)。溥儀是老醇親王奕譞之長孫,光緒異母弟載灃之長子。如英年所預言,滿清王朝第十一、十二位皇帝皆出自醇親王府。

在溥儀《我的前半生》所追憶的自己三歲登基前的場景,透露出醇親王府對這種命運之禍福不定的恐懼。

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日當晚,新任攝政王載灃宣讀從宮里帶回的立溥儀為帝的懿旨。沒等他讀完,溥儀祖母、醇王府老福晉“撲通”一聲昏厥了過去。王府太監(jiān)和婦差丫頭們灌姜汁的灌姜汁,傳大夫的傳大夫,醇親王府頓時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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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政”,“親政”:從紫禁城到頤和園

光緒十五年(1889年)正月,光緒大婚后第七日,慈禧太后宣布“歸政”于皇帝。這一年,光緒虛齡十九。

早在兩年半前,慈禧就召見光緒生父醇親王奕譞、軍機大臣禮親王世鐸等人討論光緒的親政問題。慈禧稱,“前因皇帝沖齡踐阼”,自己不得已垂簾聽政,如今“皇帝典學有成,即行親政”,并頒布懿旨:次年正月選擇吉期,為皇上舉行親政典禮。

懿旨頒布后第四天,醇親王奕譞聯(lián)合禮親王、諸王公大臣合詞上疏慈禧,請求太后“再行訓政數(shù)年”,扶少皇帝再馬上送一程。還提出:“宮廷政治,內(nèi)外并重。歸政后當永照現(xiàn)在規(guī)制,凡宮內(nèi)一切事宜,先請懿旨再于皇帝前奏聞。”經(jīng)王公大臣三次陳情,慈禧終于“俯允”訓政之請。

在慈禧授意下,王公大臣們?yōu)槠渲贫恕队栒殑t》?!都殑t》規(guī)定:涉及皇帝主持的禮儀慶典,均由光緒帝親自主持;一些重要行政舉措,則仍由慈禧太后在場監(jiān)督;而最為核心的人事任用權及奏折批閱權,仍全部由慈禧掌控。

這是一種結合了皇帝“親政”和皇太后“聽政”的特殊體制,讓光緒帝處于文書和政務的“訓練”中,而決策權則把控在慈禧太后手中。

“訓政”實施兩年半后,慈禧宣布正式“歸政”于光緒帝。

當時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有個叫屠仁守的御史上了一份奏折,請?zhí)罄^續(xù)“訓政”。結果慈禧大怒,即刻罷免他的官職且“永不錄用”。平日里熟悉屠的為人的同僚們則諷刺他是馬屁沒拍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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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4月17日,簽署馬關條約時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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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史學者茅海建對軍機處文件、內(nèi)務府檔案進行研究,他認為:光緒帝的“親政”,是一種結合“事后報告”和“事前請示”的制度。

從宮中起居錄看,光緒帝是很勤奮的少年君王,每天早上6點開始處理政事。

親政后,他每日單獨出席早朝,有朱批和口諭的權力。但在事后,他必須要向慈禧太后報告。軍機處每日則向慈禧太后呈報前一天的“早事傳旨事由單”,慈禧通過此類簡報,大體上了解京內(nèi)各衙門上報的政事和光緒的處理意見。

如果碰到重要的折奏以及相關決定,皇帝當日須將折奏原件呈到慈禧那里并報告處理意見,且要上報全部材料的原件。

另外,大清的中樞權力班子——軍機處、內(nèi)閣、總理衙門,都是慈禧太后定的人選。其他稍微重要的職位、差事,光緒帝須先請示太后,然后作出決定。對于較為程序化的各部尚書、侍郎缺出,以及各省藩臬缺出,按資、級應升、應署,先由軍機大臣根據(jù)慣例開單,然后由光緒帝決定簡用。

“也就是整個朝廷須向光緒負責,而光緒則向慈禧太后負責。”茅海建總結說。

自光緒二十年(1894年)起,慈禧太后大部分時間住在頤和園,光緒則住宮中。兩地相距15公里。據(jù)《清代起居注冊》,光緒帝經(jīng)常要去頤和園請安。

當朝天子往來奔波的時長和辛苦,遠甚于今日京滬的上班族們。每次去頤和園,光緒帝乘轎子出神武門,經(jīng)西安門出西直門,在倚虹堂少坐,然后坐轎由石路至頤和園東宮門?;爻虅t相反,單程需要花費三小時。

除了請安,光緒還需要陪慈禧太后早膳、晚膳和看戲,是為“侍”。陪“皇阿瑪”看戲也是一樁苦差事,慈禧太后是個骨灰級戲迷,每當她要看戲,頤和園里常常會持續(xù)演上幾天。此外,光緒見慈禧需要下跪,慈禧太后每次來宮中或西苑,光緒得跪接跪送,慈禧可以向光緒帝下旨。

此時,朝中出現(xiàn)了所謂“帝黨”和“后黨”。后人常以為:所謂“帝黨”,是進步的,支持維新和變法;“后黨”則是守舊、落后的,反對變法。

事實并非如此:譬如被視作“帝黨”大佬的翁同龢,他實則不懂時務,常對新興洋務運動施以掣肘,被認為是“君子誤國,有甚于小人”的典型。譬如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李鴻章,被劃為“后黨”,但他一手開啟了自強求富的洋務運動,是朝中“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變法失敗后,有人彈劾李鴻章,說他是“康黨”。慈禧拿著折子逼問他,他坦然回說:“臣實是康黨,廢立之事,臣不與聞,六部誠可廢,若舊法能富強,中國之強久矣,何待今日。主張變法即指為康黨,臣無可逃,實是康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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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王朝1894

光緒二十年(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同光中興”的安定局面戛然而止。

這一年,朝鮮國內(nèi)爆發(fā)東學黨起義,政府軍節(jié)節(jié)敗退,于是向宗主國清朝乞援。一直渴望在亞洲擴張勢力范圍的日本借此機會,對中國發(fā)動了戰(zhàn)爭威脅。

對是否迎戰(zhàn),清廷分成了兩派意見——一派是以戶部尚書、清流黨首領翁同龢為核心的主戰(zhàn)派,其中以侍讀學士文廷式、禮部侍郎志銳和南通才子張謇為骨干。翁是光緒的師傅,志銳為珍妃堂兄,文廷式為珍妃師傅,都是人們眼中的“帝黨”。

另一派是慈禧太后和掌管北洋海軍的李鴻章,他們試圖與日本和解,避免戰(zhàn)爭。

在翁同龢的影響下,年方23歲的光緒帝堅決主戰(zhàn)。當年六月十三日,他下令派“主戰(zhàn)派”的翁同龢、禮部尚書李鴻藻等清流黨參與軍機處事宜,與諸軍機大臣會商中日朝爭端,同時下軍令狀要求李鴻章立刻出兵朝鮮。

滿朝聲浪洶涌而起。掌管北洋水師的李鴻章自知“家底”——北洋海軍表面看著堂皇,內(nèi)里是虛的。自1888年起,因為軍費經(jīng)常被挪用和克扣,就再沒有增添任何艦只,艦齡漸漸老化,與日本新添的戰(zhàn)艦相比,火力弱,射速慢,航速遲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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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美軍進入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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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頻頻施壓,逼李鴻章出兵,除了“清流”的政見和高標的道德立場外,也有公報私仇之嫌。其兄早年遭曾國藩彈劾被流放,翁同龢因此和曾氏師徒結下數(shù)十年“梁子”。出任戶部尚書期間,他處處刁難李鴻章,常以各種理由克扣北洋水師軍費開支。1890年,他又以海軍規(guī)模已具和國家度支艱難為由,請停海軍向國外購買軍火。1891年起,北洋海軍就再也沒有購置過炮彈。

明治維新后,日本一直密切關注著中國的軍事發(fā)展。自1890年后,日本拿出國家財政收入的60%來發(fā)展海軍、陸軍。1893年起,明治天皇決定每年從自己的宮廷經(jīng)費中撥出30萬元,再從文武百官的薪金中抽出十分之一,補充造船費用。舉國上下士氣高昂,以趕超中國為奮斗目標。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翁同龢又請調(diào)和李鴻章有矛盾的李秉衡出任山東巡撫。李秉衡處處和李鴻章作對,以各種借口不發(fā)援軍,以至于劉公島成為一座孤島,經(jīng)歷了悲壯的抵抗后,最終陷落。

據(jù)胡思敬《國聞備乘》記錄:中日開戰(zhàn)之后,翁同龢曾問李鴻章戰(zhàn)事,李鴻章當場“怒目相視,半晌無語”,反問道:“師傅總理度支,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艦,兵艦果可恃乎?”翁同龢答:“計臣以撙節(jié)為盡職,事誠急,何不復請?”李鴻章道:“政府疑我跋扈,臺諫參我貪婪,我再嘵嘵不已,今日尚有李鴻章乎?”翁同龢為之語塞,回京以后,再也不敢言戰(zhàn)。

平壤戰(zhàn)役和黃海戰(zhàn)役相繼失敗后,當年9月底,慈禧太后再次起用已坐冷板凳數(shù)年的恭親王奕訢。1895年3月,又命李鴻章奔赴日本馬關,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進行停戰(zhàn)談判。

在日本的咄咄相逼下,中國被迫承認朝鮮“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將遼東半島、臺灣島及所有附屬島嶼(包括釣魚島)、澎湖列島割讓給日本;“賠償”日本軍費白銀二億兩;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地為通商口岸……

后因俄國聯(lián)合法、德兩國施壓,日本被迫宣布放棄遼東半島,但要中國另付白銀3000萬兩將其“贖回”。經(jīng)此甲午一戰(zhàn),日本一共向中國勒索了兩億三千萬兩白銀。

1895年5月8日,軍機大臣孫毓汶拿著李鴻章從天津送來的和約稿本,與恭親王等人上呈給光緒帝,慈禧太后也指令必須批準和約。光緒帝“繞殿急步約時許,乃頓足流涕”,最終在《馬關條約》上簽了字,并在第二天“和約用寶”。

甲午戰(zhàn)敗,對中國朝野震動之大,不亞于一場十級海嘯:一是巨大的受辱感,一是震驚于昔日鄰邦小國短短20年間國力崛起如斯。

5月10日,光緒發(fā)下朱諭,說明訂《馬關條約》之原委,并提出戰(zhàn)后的改革。在南書房翰林張百熙上奏的建議下,7月5日(閏五月十三日)他明發(fā)上諭,降旨要求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將軍督撫保舉人才,以求“其有奇才異能,精于天文、地輿、算法、格致、制造諸學,必試有明效,不涉空談,各舉所長,俾資節(jié)取?!?/p>

江蘇布政使鄧華熙向光緒帝上呈鄭觀應所著的《盛世危言》,光緒帝讀后“嘉贊不已”,做了朱批,并下旨“飭總署刷印二千部,分送臣工閱看”。1898年2月,為了解日本明治維新的經(jīng)驗,他又命大臣呈上《日本國志》以及馮桂芬《校邠廬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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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皇帝(中)和維新派首領康有為、梁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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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新志士楊銳的女婿蘇繼祖在《清廷戊戌朝變記》記載:甲午戰(zhàn)敗后,“(光緒帝)日夜憂憤,益明中國致敗之故,若不變法圖強,社稷難資保守,每以維新宗旨商詢于樞臣。”

多次出使西洋、熟悉外情的張蔭桓逐漸成為光緒帝信賴的“大紅人”。

張蔭桓,廣東南海人,和康有為是同鄉(xiāng)。他在變法中的角色和作用,一直被遠遠地低估和遮蔽了。在很多事件上,他是穿針引線的關鍵人物。因著他的舉薦和聯(lián)絡,身為底層書生的康有為和光緒帝之間有了“通路”,并得以對光緒帝有所影響。雖然,這種影響被康自己給大大地夸張了。

據(jù)康有為《我史》:中日合約談判的消息傳出,1895年5月2日,他率梁啟超等人,聯(lián)合在北京參加會試的各省舉人一千三百多人聚于松筠庵會議,聯(lián)名上書光緒皇帝,強烈抗議簽訂《馬關條約》,并提出遷都內(nèi)地、練兵抗戰(zhàn)、變法圖強等要求,史稱“公車上書”。

近年來,姜鳴、茅海建等近代史學者陸續(xù)對康氏的說法提出了質(zhì)疑。

2005年,茅海建研究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檔案和已公開發(fā)表過的檔案文獻,得出結論:所謂的“公車上書”,有兩個不同的概念,一是由翁同龢、李鴻藻等主戰(zhàn)派授意,文庭式等京官暗中策劃的,由梁啟超、陳景華等公車直接參與組織的上書,其數(shù)量多達31件,簽名的舉人多達1555人次,且上書已達光緒案前,其內(nèi)容主要是為了勸阻光緒帝在《馬關條約》上簽字。

另一次,是由康、梁組織的18行省舉人聯(lián)名上書,那是一次流產(chǎn)的政治事件。根據(jù)當初參與者的筆記,因為回應者稀少,最終“議遂中寢”——康有為甚至并沒有呈送上去。

學者姜鳴評價說:盡管康有為未曾“上書”,但他所寫的這篇文字,“仍然是當時所有反對合約的文件中最精彩、最有分量的?!?/p>

這幾位以澄清天下為己任的中下層讀書人毫無任何實際政治經(jīng)驗,卻是天才的宣傳鼓動家。他們應運而生,不久后將成為“攪動天下”的造時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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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重重的“百日維新”

1897年11月,山東發(fā)生“巨野教案”。德國以此為借口,迅速派兵占領膠州灣,逼迫中國簽訂99年的租借條約。俄法英三國隨后趁火打劫,也向清廷提出了租借大連、廣州灣、新界、威海的要求。其間,又發(fā)生了俄英兩國爭奪對華借款權的事件。

甲午戰(zhàn)敗以來“亡國”的危機感再一次升級,國內(nèi)士情激蕩。光緒帝三下詔書,向朝野“求賢”。

1898年6月11日(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書,變法正式開啟。

9月19日(八月初四),常居頤和園的慈禧太后突然殺回紫禁城。9月21日(八月初六日),內(nèi)閣以光緒帝名義發(fā)布詔書,宣布太后再次臨朝“訓政”。隨后,清廷下令捕殺在逃的康有為、梁啟超;逮捕譚嗣同、楊深秀、林旭、楊銳、劉光第、康廣仁、徐致靖、張蔭桓等人。9月28日(八月十三日),“戊戌六君子”在菜市口遇害。

這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百日維新”。

一百多年來,關于這段歷史的敘述,都以康有為、梁啟超留下的大量著作為主要依據(jù)。

在康梁提供的故事版本里:因為光緒的“新政”激怒了慈禧太后,慈禧計劃借和光緒一同到天津閱兵之際,借機廢掉光緒帝;光緒于是托人給康有為“衣帶詔”,向他們求救:然后,譚嗣同夜訪袁世凱,出示光緒衣帶詔,策動他發(fā)動軍事政變,圍園劫后;袁世凱立即向太后告密;慈禧發(fā)動政變,囚禁光緒帝,百日維新失敗。

然而,已有越來越充足的史料證明:對于“百日維新”,核心人物康梁對過程、原委、當事人等進行了篡改、夸大與造假,其主要目的是服務于政治宣傳的需要,此外也和康本人張揚自大與剛愎自用的個性有關。

譬如,康氏稱由他發(fā)起、鼓動天下的“公車上書”已被證實是造假的;譬如,據(jù)清史檔案和張元濟日記,光緒實則只接見康有為一次,時長不超過一刻鐘,再加上方言障礙,根本不存在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康氏慷慨陳述變法理念、皇上激贊不已”的君臣對話場景;譬如,康梁二人編造了譚嗣同妻子以死殉夫的悲壯故事,而譚夫人事實上一直活到1925年,并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當?shù)氐谝凰訋煼秾W校。

越來越多的迷霧也由此升起:康氏聲稱光緒帝托人帶給他的“衣帶詔”真實存在么?如果存在,其內(nèi)容果真如他逃往日本后所發(fā)布的么?在康梁的認定里,是袁世凱的告密使得慈禧太后先下手為強,發(fā)動政變,囚禁了光緒帝,事實和邏輯果真如此么?在政變過程中,康有為和其黨人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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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灃懷抱溥杰,手牽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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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過去了,維新100天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仍舊不那么清楚。

而如何鑒別、使用康梁留下的《我史》、《戊戌政變記》等資料,還原歷史上真實發(fā)生的“百日維新”,成了令許多治學嚴謹?shù)氖穼W家頭疼的史學難題。

近代史學者茅海建是海內(nèi)外公認對康有為和變法研究最權威的學者之一。自1995年起,為了解開這個歷史疑團,他扎進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輾轉于日本外務省的外交史料館、臺北故宮博物院和“中研院”保存的清代檔案,如苦行僧一般在浩渺的史料中做了扎實的查證工作。

根據(jù)保留下來的清宮公文檔案,結合宮中起居出行的記錄,及諸多當事人留下的文字,對地點、人物、時間、事件交叉求證、反證,一條更有說服力的故事邏輯線漸漸浮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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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在“新政”中越來越激進的舉動,尤其是另設獨立的議政機構(康等人提議的“開懋勤殿”)的念頭,遭到了慈禧的否決和訓斥;而御史楊崇伊隨后的上奏,尤其是提到光緒想聘請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作政府顧問,觸發(fā)了慈禧9月19日從頤和園回到西苑的行動,以便對光緒和“新政”近距離監(jiān)控;此時,光緒仍有人身自由,以及獨立處理政事的權力;在20日至21日凌晨之間某個時刻,袁世凱向榮祿告發(fā),說康黨們策動他發(fā)動軍事政變,圍攻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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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袁世凱的告密內(nèi)容,可以想象慈禧太后的反應——震驚,失望,以及感到被光緒背叛后的深深憤怒。此時,于她而言,她和光緒、康黨之間已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了。

而她一定是那個勝利者——她立即囚禁了光緒,21日宣布開始訓政,隨后抓捕康有為和其黨人。

從事后很多檔案看,光緒本人對康梁策動袁世凱政變和刺殺慈禧的密謀并不知情。其間,他雖然對袁世凱進行了“名義上”的提拔,并照慣例接見了他,但其目的更多是出于試圖開始培植支持自己的軍隊力量,而在天津小站練新兵的實力派軍官袁世凱“看上去”是最值得、也最有可能爭取的。

然而,不管光緒如何辯白,他都很難讓慈禧相信:在康、譚策動袁世凱軍事政變的密謀里,他不知情也沒有參與???、梁逃亡日本后,為了宣傳需要和獲得外國的支持,不斷對外發(fā)布“衣帶詔”等驚心動魄的故事和情節(jié),更把光緒推到了百口莫辯的境地。

自光緒被囚前兩個月起,康有為和其黨人就開始有目的地接近袁世凱。9月18日深夜,譚嗣同到訪袁世凱暫住的法華寺,游說袁起兵“勤王”,囚禁西太后以推動“新政”。當袁世凱后來得知慈禧已于19日晚殺回西苑,猜測慈禧太后很可能已得知此事,心中恐懼,遂向榮祿告發(fā)。

“圍園劫后”是康有為策動袁世凱時想做的,聽上去很像《三國演義》等戲文小說里的故事情節(jié)。在他和梁啟超的敘說里,都認定一個前提——“慈禧擬于天津閱兵,實行廢立?!?/p>

今日,許多歷史研究者認同一點——所謂“天津閱兵,實行廢立”并不存在。一則以西太后對宮廷內(nèi)外的絕對掌控,她根本無需跑到天津借助榮祿的兵力來實現(xiàn)這一點,事實也證明如此。二則天津閱操之事早在當年四月就已定下來,當時“百日維新”還剛剛啟動。

學者姜鳴認為康有為充滿了宮廷政變的想象力,“與精明干練、深諳政治運作方式的太后相比,他仿佛是個舊小說、舊戲文看得太多的土鄉(xiāng)紳?!?/p>

康有為和其黨人的冒進、輕率甚至是妄為之舉,不但使變法夭折,也因此徹底斷送了光緒的政治生命,把這位年僅27歲的年輕皇帝送上了死囚之路。

一個羸弱天子的沖動、激越之舉,幾個以天下為己任、又完全缺乏任何政治經(jīng)驗與智慧的下層書生急于求成的“盲動”與“亂動”——這顯然是一場大概率會以失敗收場的變革。

當歷史的真相一點一點浮出水面時,我們對事件中的主角們——光緒、慈禧、康有為和其黨人也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

香港大學博士區(qū)仲桃認為,早在康有為跟光緒策劃百日維新前,慈禧與光緒已逐步推行改革,康有為的出現(xiàn)某種程度上“破壞”了原本改革的進程。

明治維新后,國力大漲的日本野心勃勃,侵吞朝鮮后,急于擴張,想在亞洲打造一個由它領導的勢力范圍。

“新政”期間,康有為拜訪了私人訪華的日本前相伊藤博文。他對這位“明治維新”功臣提議的“中美英日合邦”之構想深信不疑,心向往之。隨后,他和楊銳、宋伯魯多次上奏,建議光緒帝接見并深度聯(lián)絡伊藤氏,與日交好,乃至“合邦”,甚至建議交出“兵、政、稅則及一切外交等事”。

無論放到甲午戰(zhàn)爭后的歷史處境,還是今日我們的“后見之明”,這些想法和行動都顯得幼稚、荒唐和可笑。

可以想象,當慈禧從御史楊崇伊之口得知光緒將于9月19日接見伊藤氏并將聘請他為顧問后,驚覺事態(tài)嚴重,隨即從頤和園殺回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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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在路上

當百余條“除舊布新”的詔令滾滾而下,一班老政治家坐不住了。

聽說皇帝提拔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四新人任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時,湖南巡撫陳寶箴心急如焚。他并不知這四人究竟是如何“參預新政”的,只是出于一個資深大吏的經(jīng)驗,覺得事有不妥。

9月22日(八月初七),他通過總理衙門上了一份電奏。此時,遠在長沙的他并不知道京城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震蕩。

在這份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電文里,陳寶箴先贊美圣上“銳意維新,旁求俊彥”,隨后提出“唯變法事體極為重大,創(chuàng)辦之始,凡綱領、節(jié)目、緩急、次第之宜必期斟酌盡善”才能施行。他一邊夸贊楊銳四人有過人才華,然而“于事變尚須閱歷”,如今國家正處于“危疑等決,外患方殷”,需要“通識遠謀,老成重望,更事多而慮患密者”來參決機要、宏濟艱難。

于是他請命讓正在湖廣總督任上的張之洞入值軍機處。當時,張之洞剛剛處理完棘手的沙市事件。

其實,早在當年三月,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就向慈禧太后提議,調(diào)張之洞入京。當時,這位79歲高齡的老派官員已覺察到清廷中樞機構權力的不和諧——恭親王病重,禮親王世鐸無能也無爭;翁同龢權勢正旺,又和大臣剛毅有隙;李鴻章經(jīng)甲午之戰(zhàn)已失勢;新派人物張蔭桓正受光緒帝恩寵,但為慈禧所厭惡……

三天后,慈禧批準了徐桐的請求。接到光緒催促進京的電旨后,張之洞起身。人剛離開武昌,沙市事件爆發(fā),因為涉及日本領事住宅被燒,事態(tài)變得嚴重。

三月二十五日,張之洞乘“楚材艦”到達上海,接到光緒發(fā)來的電旨,命他立刻折返處理此案,等“地方一律安清”,再來京赴任。

張之洞出身清流,和京城大佬們有著歷史淵源;之后常年在封疆大吏任上,有豐富的行政經(jīng)驗;辦過洋務企業(yè)、新式學堂,對新學有從理論到實踐的體悟;曾資助康有為等維新人士辦學會和報紙。

以其資歷、能力和聲望,他是各派人士都能接受的人物,既能讓偏保守的老派官吏感到放心,又能鎮(zhèn)得住沖動冒進、急于求成的新派黨人。

是年張氏61歲,恰是政治家最為成熟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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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十年

西苑瀛臺島四面環(huán)水,只有一座過河石橋通往陸地。

石橋兩端都有重兵把守。島上主建筑涵元殿的樓梯以及瀛臺所有建筑的門座全部“堵砌”。四周搭建起四座木板棚房,這里是看守皇帝人員的值班用房。

自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八月二十三起,光緒帝被囚禁在這座小島上。

九月初一起,通往瀛臺的唯一通道上,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每日帶著醫(yī)生來給光緒號脈、看病。?

八月初十日,內(nèi)閣以光緒的名義發(fā)下諭旨:“朕躬自四月以來,屢有不適,調(diào)治日久,尚無大效。京外如有精通醫(yī)理之人,即著內(nèi)外臣工切實保薦候旨。其現(xiàn)在外省者,即日馳送來京,勿稍延緩?!背綎|巡撫、兩廣總督、在上海的盛宣懷外,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山西巡撫、陜西巡撫都“按兵不動”。

他們推脫的理由也五花八門:有說本省缺良醫(yī),有說自己本想舉薦的已被其他官員舉薦了,有說自己遍訪省內(nèi)、無奈發(fā)現(xiàn)某名醫(yī)已年過八旬、老得已無法給皇上看病了……

這些封疆大吏們一反過去對皇差的熱衷,都以巨大的戒心旁觀著事態(tài)的走向。

同樣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的,是京城各國領事館。自慈禧太后宣布訓政后,他們都在猜測光緒的生命安全和慈禧太后廢帝的可能性。

九月初四,一份有關光緒帝病情的通報書被發(fā)送到京城各衙門堂官處。據(jù)這份具有六位醫(yī)生姓名的診斷書,皇上渾身上下都是病,眼耳口牙喉、腰腿膝、指、頭、胸腹都不適,脈息和大小便也不正常。

如愿地,這份病情通報很快傳到了東郊民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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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廣總督張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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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人并不買賬。在英國等公使干預下,總理衙門被迫同意由一名外國醫(yī)生來給光緒看病并出具診斷書。根據(jù)法國公使館醫(yī)生多德福給出的診斷書:光緒患有腎病,故而“引起臟器運動紊亂”,他建議光緒改變飲食習慣,每日喝加乳糖的牛奶或人乳,再佐以服用洋地黃粉加按摩,“一旦排尿正常,氣悶消失,病情就會明顯好轉?!?/p>

這一年冬天很快來臨,瀛臺四周的湖水開始結冰。十一月十九日,慈禧下令緊急派人打開一丈余尺,“務見亮水”,“不準凍上”。

又一日,軟禁中的光緒帝想玩一下樂器解悶。他自小跟著慈禧太后看戲,耳濡目染下,擅長好幾種樂器。鑼鼓聲剛剛響起,立刻接到太后的懿旨:“皇上若要響器家伙等”,必須先請示慈禧太后,得到允許后才能動。

發(fā)動政變后,慈禧開始著手廢帝的步驟。己亥年十二月二十四日(1900年1月24日),她以光緒無子為由,下詔冊立端郡王載漪的15歲兒子溥儁為“大阿哥”。按計劃,預定庚子年元旦令光緒帝舉行讓位禮,改元“保慶”,是為“己亥建儲”。

下詔“立儲”第三天,上海實業(yè)家經(jīng)元善聯(lián)合蔡元培、黃炎培、章炳麟等1231名士子、紳商向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發(fā)出公開電文,請求太后收回成命,讓皇上即刻親政,在全國引起巨大轟動。經(jīng)元善立刻被清廷通緝,他緊急逃往澳門避難,家財被抄。在輿論壓力下,才免于被引渡。

讓慈禧真正忌憚的,是來自外國領事館的反對聲。有外國公使直接宣稱:與中國打交道,只認“光緒”二字,不認其他。

當時,榮祿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深知此事的棘手。和慈禧商量后,他以個人名義向幾位資深大員發(fā)密電征求對此事的意見,想探一下他們的口風。

兩江總督劉坤一回電榮祿,竭力勸阻此事,并言:“君臣之義已定,中外之口難防。坤一所以報國者在此,所以報公者亦在此?!?/p>

這是一封恭敬口氣下帶震懾力的電文。言下之意,光緒帝仍是大清唯一合法的皇帝,如果太后在“廢帝”之事上一意孤行,恐會引起外國軍事干涉以及局勢動蕩,個人的安全和地位會因此而不保。“榮祿悚然變計,于是密諫太后,得暫不動?!?/p>

這份電文原本是張之洞答應和劉坤一聯(lián)名上疏的。但張在中途又反悔了,派人把電文追回并刪掉自己的名字。也因此事,劉坤一對這位老同僚頗有了幾分不屑,對人說:“香濤(張之洞)見小事勇,見大事怯,姑留其身以俟后圖。吾老朽,何憚?”

溥儁被立為大阿哥后,慈禧安排他入宮居住,在弘德殿讀書。宮里上下都把他當作未來天子巴結,而把光緒帝視作廢棄之物。溥儁不喜讀書,最愛養(yǎng)狗。他生性驕溢放肆,經(jīng)常當面嘲笑光緒,說他是瘋子和傻子。光緒每每裝聾作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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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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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端郡王載漪急著要把兒子扶上皇位,而慈禧也惱怒于外國干涉她廢帝的舉動。此時,山東、直隸民間出現(xiàn)了反洋教的拳民組織。載漪開始鼓動慈禧太后利用義和團來對抗洋人。

載漪和其親信頻頻入奏慈禧,極力稱贊義和團御槍炮之法術甚靈,刀槍不入,炮火不傷。慈禧一開始將信將疑,“因召入面試,于是太后亦信矣?!?/p>

在載漪鼓動下,慈禧太后決定利用義和團來對抗洋人。載漪和他的親信很快把控了總理衙門和軍機處。在他和剛毅的主持下,義和團大舉進入北京、天津。他們沿途拆電線、毀鐵路、燒教堂,進京后對東交民巷的駐京外國領事館發(fā)起了進攻。5月下旬,英、法、德等八國聯(lián)合出兵,北上鎮(zhèn)壓義和團。

在這些御前會議上,已成擺設的光緒發(fā)出微弱的質(zhì)疑和反對聲。當載漪、載濂、剛毅等大臣聲稱要靠義和團的“神術”去“報雪仇恥”,他嘲之以荒唐。他不贊成對外宣戰(zhàn),“諸國之強,十倍于日本,合而謀我,何以御之?”“奈何以民命為兒戲?”

名義上,他還是大清帝國的皇帝,但他的意見已經(jīng)沒有分量了。

6月17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大沽口,局勢變得危急。端王載漪指使軍機章京連文沖偽造了一份列強們給清政府的外交照令,除聲稱要全面接管清政府的財政、軍隊,還有兩條:“指明一地由光緒居住”;“歸政給皇帝”。

一直對開戰(zhàn)猶豫不決的慈禧果然勃然大怒,立刻召集御前會議,正式向八國“宣戰(zhàn)”,并下令將徐用儀等主“剿”的高官斬首。

1900年8月14日,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城。慈禧帶著光緒倉皇西逃。

離京前,光緒試圖勸說慈禧沒有出逃的必要,外國人只是來討伐拳匪的,“對我國家非有惡意”,并主動向太后請纓,讓他去東交民巷,“和各國使臣面談,必無事矣?!碧蟛焕頃K约捍┖贸?,準備去使館。小太監(jiān)們立刻匯報給太后,太后趕到,命太監(jiān)們剝?nèi)ニ某?,并嚴禁他出戶?/p>

出逃前,慈禧想到關押中的珍妃,覺得帶上她不便,因命太監(jiān)將樂壽堂前的井蓋打開,命珍妃自盡。按《清史稿》記載,珍妃是“貞烈殉節(jié)”的。而許多人相信,珍妃是被太監(jiān)崔玉貴強行塞入井中溺亡的,死時年僅25歲。

直到1901年慈禧返京時,才命人把她的尸骨從井里打撈出來,裝殮入棺,葬于阜成門外恩濟莊太監(jiān)公墓南面的宮女墓地。

光緒至此才得知珍妃的結局。他把愛人生前用過的帳子懸掛在密室,“不時徘徊帳前飲泣而已”。

對于這位“廢帝”,連宮中小太監(jiān)們也非常怠慢。日常用度上,凡靴子、內(nèi)衣、小褂這些外頭看不到的地方,破舊了不給及時更換。光緒也不求人,把這些都壓抑在心里。

倒是大總管李蓮英對光緒還時有關照。據(jù)王照所錄,《辛丑條約》簽訂后,慈禧攜光緒和文武百官返京,走到保定時住下。太后睡覺的地方,被褥鋪陳華美、供應周備,李蓮英的住處也安排得很好。

李蓮英侍候慈禧睡下后,前來探望光緒帝。見他在燈前枯坐,小太監(jiān)無一人在殿內(nèi)值班,一問才知皇帝竟然鋪的蓋的都沒有,時值隆冬季節(jié),根本無法睡覺。李蓮英當即跪下抱著光緒的腿痛哭:“奴才們罪該萬死!”并把自己的被褥抱來懇請光緒將就用一晚。

光緒后來回憶西逃的苦楚時曾說:“若無李安達(滿語,意為奶媽),我活不到今天。”

回京后,慈禧竭力表現(xiàn)出對外親善的姿態(tài)。光緒帝稍稍比過去多了點自由,但仍在嚴密監(jiān)控中。德齡、常入宮為后妃看病的何德蘭夫人都注意到:慈禧把光緒帶出來時,看得很緊,不讓他離開自己視線超過半個時辰。

慈禧開始在宮里接見并款待各國公使夫人,但她特別警惕外國人和皇帝的接觸,不讓他們有交談機會。

德齡從小在國外接受教育,會說幾國語言。慈禧特別交代她:若皇帝和外國人交談,須由她來任翻譯,實際上是叫她監(jiān)視皇帝和外國人任何有可能的接觸。德齡應承了下來,然后回稟慈禧:自己從來就沒有看見皇帝和外國人說過話。

成為徹底的傀儡后,光緒每日退朝,唯以讀書解悶,其中大部分是西學書。

1908年,有個叫周景濤的醫(yī)生入宮為光緒診脈,見皇上書房的御案上擺著《四庫全書提要》、《貞觀政要》、《太平御覽》、《大學衍義》,另有《理財學》四冊,似新購尚未開封。環(huán)視四周,“宮中陳設極為簡陋,視兩江總督端方的書室,相去淵霄。”

到后期,光緒越發(fā)寡言,表情經(jīng)常呆呆的。和慈禧一同上朝聽政時,他基本不說話,太后問他時,他回答一兩句就沒有下文。宮里有很多人說他人已瘋傻了,但那些同情和忠于他的人都認為他沒有。

一天,東華門外萬珍齋的鐘表匠張雪巖到宮中來領取要修的鐘表。其中有一只破損了的八音盒。光緒用筆在八音盒里的大滾輪周圍做了一些標記,命他去掉原有的舊釘,在標記處重新定插新釘。張氏聽得莫名其妙,回去依照此法插釘,然后搖動輪子一聽,八音盒里竟響起一首中國曲子來。

在當時,北方的鐘表匠雖然能修外國產(chǎn)的八音盒,但還沒有人能制作和改動的。

王照感慨說:皇上完全是自己從書中自學并摸索出來的,并且讓專業(yè)的匠人自嘆不如。他繼而不忿道:那些說皇上傻了的旗人才是真傻,皇上不過是把自己的智慧聰明都投入到書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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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x的現(xiàn)身

據(jù)宮中起居錄,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十七日當天,光緒按例上完早朝,下午批送過來的折奏,然后用了太監(jiān)送來的膳食。

飯后不久,光緒忽然感到身體強烈不適,隨后傳下兩道上諭緊急延醫(yī)。當晚,慈禧太后命人將光緒皇帝的棺槨抬到乾清宮,準備后事。四日后,光緒帝駕崩于瀛臺。

鐘里滿認為:光緒帝最可能被下毒的時間,就是十七日這頓來自太后的賜膳。之前,光緒的身體狀況一直表現(xiàn)正常,每日上朝。

“還有,光緒雖然已經(jīng)服下慈禧的賜食,但在一小時后發(fā)作之前,表現(xiàn)與正常人無異時,慈禧竟然命人將光緒皇帝的棺槨抬到乾清宮,準備后事。僅此一事,就無可爭辯地說明,慈禧太后是謀害光緒皇帝的幕后指使之人?!?/p>

調(diào)查光緒帝死因的課題項目于2008年結案后,鐘里滿就一直在鉆在各種晚清檔案里,試圖在蛛絲馬跡中尋找破案的線索。此外,仍有學者對“毒殺”持不同看法或保留意見。

清史編纂委員會主任戴逸是該課題項目的支持者,他認為:下毒者是誰不重要,“慈禧是主謀,這一點恐怕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慈禧再三表示自己不能死在光緒前頭?!倍栽绖P當時的勢力,還沒有能力插手宮中。

幾年前,有國內(nèi)學者在日本的歷史檔案館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清朝外務部右侍郎伍廷芳于1904與日本公使內(nèi)田康哉的談話記錄。

談話中,內(nèi)田問伍廷芳:如果慈禧先死了,那么光緒會怎么樣呢?伍廷芳說這件事很糟糕,光緒很可能會死在前面,因為北京的宮廷里面都這樣傳說。然后,他提出希望日本政府能夠出兵救光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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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皇帝的靈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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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德齡的回憶:光緒很清楚自己不太可能活到老佛爺死后。

據(jù)《方家園雜詠紀事》,當年夏秋之交,慈禧太后開始犯病,持續(xù)了幾個月。自己病情越來越重后,她又開始命各路醫(yī)生每日來給光緒號脈,并“宣示中外,開方進藥”。光緒帝此時已有戒心,“從未進一口,已視為習慣之具文?!?/p>

光緒的異母弟載濤曾向宮里打探過兄長臨死前的情形。和他相熟的太監(jiān)告訴他,慈禧臨終時,曾多次問身邊太監(jiān):皇帝現(xiàn)在如何?進藥了嗎?當太監(jiān)們告訴她:皇帝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不能進藥了,她似乎安心多了。

在光緒病危的數(shù)日里,隆裕皇后一直守候在光緒的寢宮里?;实郾┍篮螅允卮才?,一刻不離。直到皇帝的遺體被移到乾清宮大斂后才離開,然后再去慈禧太后宮中。此時,太后已經(jīng)不能說話。

這是這一對名義上的夫妻在一起最長的日子。

光緒帝駕崩前一日傍晚,宮里傳出慈禧太后的懿旨:由溥儀繼承皇位。

宣統(tǒng)三年,武昌革命起,長達276年的大清帝國土崩瓦解。

1912年2月12日,身為皇太后的隆裕將《清帝遜位詔書》 的蓋用御寶陳于黃案。上?!渡陥蟆穲蟮喇敃r情景:“清后仍大哭。清帝時立清后懷中,見狀亦哭,袁世凱君及各國務大臣亦同聲一哭。”

(參考書目: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初集》《戊戌變法史事二考》《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裕德齡《我在太后身邊的兩年》《皇室煙云》;何德蘭《慈禧與光緒》;王照《方家園雜詠紀事》;胡思敬《國聞備乘》;惲毓鼎《崇陵傳信錄》;翁同龢《翁同龢日記》;鐘里滿等《清光緒帝死因研究工作報告》;房德鄰《戊戌政變之真相》;李文杰《垂簾聽政、訓政、歸政與晚清的奏折處理》;愛新覺羅·溥儀《我的前半生》;《清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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