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 | 陳文令 越是絕境越要野蠻生長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18-11-21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從“絕地反擊”變成“絕地生花”。反擊還是對抗的姿態(tài),“絕地生花是更柔的,你一個拳頭打過來,有可能我用一個笑容、一朵鮮花送過去,這會產(chǎn)生一種更大的能量”

澳頭科考碼頭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從陸地伸進海峽,廈門和金門分立在海峽的兩邊,獵獵海風勁吹,陳文令那些標志性的小紅人占領了這條通道,他們或爬上燈塔,或漂浮海面,咧嘴歡笑。甬道的開始是陳文令近年的新系列《共同體》,一個趙州橋式的巨型拱門,上面擠滿了各種指涉的象征物:倒立的自由女神像被奮起的公牛頂住了腰部;俄羅斯狗熊用明式太師椅平衡著一把算盤;此外還有愁容不展的大衛(wèi)、輪胎、氣球和頭部朝下的花瓶,拱門兩端的負重物,一端是仰首的神龜,另一端是面目模糊的群眾。

大病初愈的陳文令幾乎把這次個展辦成了一次歸鄉(xiāng)會,鄉(xiāng)親發(fā)小多年師友從全國各地奔來,看這個被癌癥折磨了幾年的男人繼續(xù)像工作狂那樣勞動,用沙啞的嗓子放聲而笑,那是他的生命觀:活著,用力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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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猛海鮮闖北京

隨著陳文令在藝術界的崛起,他標志性的小紅人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奇。在此之前,從21歲到31歲,有十年的時光,他蝸居廈門,“一直處于邊緣,極度貧困,連工作室都租不起,每天在鼓浪嶼的樹下做作品,雕塑沒有材料錢,就撿一些破木頭做一做,也不翻模,沒錢,弄一弄就丟掉,一板車一板車地丟?!?/p>

小紅人最初的原型是白色的,想找美術館做展覽,發(fā)現(xiàn)美術館的內(nèi)墻都是雪白雪白的,瘦瘦的小白人一進白空間就消失了,于是他把它們改成挑釁式的大紅。

但是依然找不到美術館愿意接受他做展覽,從廈門進京的草根藝術家,在主流們的眼光里,“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一樣,找了很多人,也沒人搭理我。我就從北京回來,回到我住的海邊。我想,上帝也沒有規(guī)定不能在海邊展覽,為什么一定要在室內(nèi)才算展覽呢?”

于是他賣了一套房子,沒有策展人,自己張羅一切,辦了一個展覽:漆成大紅的“羞童”,全身赤裸,精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鄉(xiāng)下孩子模樣,自護其短,但是依然元氣淋漓,嬉笑著,在海邊一字排開。這馬上成了轟動一時的事件。廈大的教授、學生,民工、乞丐,販夫走卒,都來參觀留影,當?shù)氐拿襟w也來了,小紅人一炮而紅。

廈門大學的童炎一直記得他當時為小紅人寫的藝術評論,標題是《邊緣中的邊緣人》。陳文令在離開廈門去北京發(fā)展之前,有一次在海邊跟童炎聊天,他對童炎說,“現(xiàn)實中有很多人一直想把我埋在大海里,但是大海很大,我就直接拱出去?!?/p>

“直接拱出去”似乎是許多福建人共有的生存智慧,在這個一半是山、一半是海的省份,總是彌漫著一種山海經(jīng)式的精靈志怪之氣,又遠古,又外來。藝術評論家賈方舟說:從小紅人開始,陳文令就像一個生猛海鮮闖到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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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渣胡同里的一塊冰

陳文令對北京最深刻的記憶,是北方的雪,“我1992年在中央美院進修,我們南方人第一次看到冬天的雪,會沖動,高潮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還看到一輛自行車落在水里,整個自行車結成晶瑩剔透的冰。北京是灰不拉嘰的城市,當時中央美院在煤渣胡同,灰突突的中間有一塊冰,陽光一撒下來,照在被封凍在冰里的自行車上,那一刻,永遠直抵我的內(nèi)心?!彼亲永锸抢寺髁x的人,相信某個瞬間、某個凝視會讓人付出一生。他想,他看到了這塊冰,就像亨利·摩爾看到了他的酒窖。亨利·摩爾的欲望和恐懼,都來自深入酒窖時回望地面那個通向光的小洞,他一生就靠那個洞建立自己的藝術地位——把內(nèi)空間挖出來做外空間,在雕塑上挖個洞穿過去……亨利·摩爾的這套語言,后來又深刻影響了安妮斯·卡普爾。每個藝術家一生中都要有這樣幾個讓他們被深刻觸動的符號,對陳文令來說,其中一個符號就是冰。

策展人顧振清曾在2004年到福建探望陳文令,發(fā)現(xiàn)他做了一個融化的冰塊,這個新冒出來的創(chuàng)意讓顧又驚又喜。“因為我特別擔心小紅人成為他的自我束縛,中國好多藝術家某一個形象獲得成功之后,就會永遠用同一個形象示人,如果創(chuàng)作者走到這個地步就完了?!?/p>

正是在“融化與冰”這個語言體系上,陳文令做出了他的新系列《中國風景》,蒸汽機械式的怪牛,中國傳統(tǒng)圖式的梅花,等等,全都以半融之冰的形式呈現(xiàn),鏡面不銹鋼上面層層疊疊,倒影、流變、折射、褶皺里都是隱喻,這也是陳文令從絕對具象向抽象的一次嘗試和轉(zhuǎn)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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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星光》585cm×225cm×125cm 不銹鋼LED 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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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中國社會有點像流水、流沙一樣,新的不是徹底顛覆舊的,而是覆蓋,任何東西都是一直覆蓋,一層蓋一層,循環(huán)往復,也不知道哪里是底,哪里是開頭,哪里是終結。十幾年前我就有這樣的社會認知?!?/p>

他曾經(jīng)做過一組即興作品,幾乎可以視為這一系列的注腳,也跟北京的冬天有關。

在他北京的工作室外,每年都有一些作品,因為損壞了要被丟棄,他看著這些曾經(jīng)傾注了心血的作品即將變成垃圾,心有不忍?!胺佩e了地方才是垃圾,藝術家眼里哪有垃圾?放對了都是寶貝?!?/p>

于是他決定再一次提取這些廢棄品的價值,他選特別冷的冬天,用噴霧龍頭對著這些雕塑一直沖一直沖,雖然是流水,但是在北京極寒之夜也會逐漸凝結成冰,形狀很難控制,既得提前設計,也得服從偶然性。連續(xù)噴上兩夜,雕塑上就會結出匪夷所思、帶有流淌感的冰,這些冰折射著原先雕塑的底色,形成新的質(zhì)地。他那個驚恐抱臂的小紅人,臉上涕淚橫流,真的凍出了瀑布般駭人的累累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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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描治愈了我的口吃

作為一個雕塑家,陳文令始終保持著線描的習慣,這些隨手畫的小稿,往往成為他雕塑靈感的來源,有時候,它們也是獨立的作品。在為《共同體》這個系列做準備工作時,他就畫了大量的可以互相組合的符號,作為雕塑中的集合元素。

在這次《有限與無限》的展覽中,有整整一面墻都是陳文令的線描作品,大約兩百多幅,是從五千多幅手稿中篩選出來的。陳文令曾經(jīng)說過,“我的線描治愈了我的口吃?!蹦鞘撬娜粘1磉_。在他罹患鼻咽癌之后,病房和治療帶來了更多的等待時間,他更是手不離筆,寫下了大量的日記,畫了更多的線描。

藝評家陳孝信說:陳文令是學中國畫出身,但是他的線描中有六成是中國傳統(tǒng)的白描,另有四成來自西洋線描,有強烈的隨意感和即興感在其中,是他大腦的“健腦操”。

跟周期冗長、制作復雜的雕塑比起來,線描簡單、快捷,唾手可得,理性結構在這里被消解,讓陳文令的線描呈現(xiàn)出一種光怪陸離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但他也偶有樸素、誠懇的傳統(tǒng)畫風。在他的線描中,有一張小稿令人感動,那是他摹寫他奶奶臨終時的遺容,滿紙都是死之莊重,跟他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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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故事

在他的雕塑中,也有一件這樣的作品跟奶奶有關,那也是他所有雕塑作品里極為罕見的傳統(tǒng)風格:一個騎馬的金色關公,幾乎完全是民俗供奉的形象,跟當代藝術毫不相似。只是關公的背后,坐了一個小小少年,承襲了小紅人的眉眼,嬉笑無憂,仿佛中國傳統(tǒng)社會渴望被關帝爺持護庇佑的鄉(xiāng)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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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公?!?3cm×140cm×29cm 不銹鋼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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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尊高420公分、重3噸多的關公銅像,是陳文令依100歲奶奶的生前遺愿做的,他把它矗立在自己家鄉(xiāng)泉州安溪金谷村的家廟門口。

陳文令的奶奶16歲就嫁到“土樓陳”家,但此后不久,爺爺就去了印尼做苦力,賺到錢后馬上回到“土樓陳”為奶奶蓋了一座土墻小樓,接著返回印尼繼續(xù)掙錢。隨后日本侵略印尼,導致爺爺奶奶音信完全中斷。短暫的婚姻生活沒給奶奶留下子女,當她看到一戶窮苦人家在井邊賣孩子,便收養(yǎng)了這個未滿月的女嬰,這個女嬰后來便是陳文令的母親?!皶r隔十幾年中國印尼恢復了外交關系,奶奶得知爺爺在印尼己經(jīng)再婚并育有幾個子女。奶奶仍日夜企盼,一盼就是83年,終生未改嫁,至死也沒能再見上爺爺一面?!?/p>

奶奶生活雖然困窘,但為人卻極有見識。陳文令的父親當時還是廈門集美中學的高三學生,喜歡書法和繪畫,后來被迫中斷學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務農(nóng),四處受人歧視?!澳棠虆s看上父親有文化有特長,并且儀表堂堂,即便家庭成分不好,來日也一定有出路,她再而三牽線促成母親和父親的這門親事。父親是地主家庭,如果母親嫁入門就難以翻身,父親只好入贅到貧農(nóng)成分的母親家。在當時越窮越光榮的時代背景下,可以緩解父親家庭成分的壓力。就這樣我外婆成了我奶奶,她與我父親、母親都沒有一點血緣關系,但我們的親情卻包含甚至超越了血緣關系的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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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體》1800cm×1000cm×500cm 綜合材料 2014-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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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懂當代藝術,卻相信會做雕塑的一定會做佛像,叮囑陳文令敬塑關公。她坎坷的人生,使她非常信奉關帝的忠義誠信。出殯那天突降大雨,近千名村民冒著大雨為這位明理好施的婦人送葬,宗親們少見地自發(fā)用最高規(guī)格的八人抬靈柩送靈,更出乎親屬意料之外的,是爺爺在印尼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來奔喪。他倆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地說爺爺對不起奶奶一生的情義。這樣的葬禮,在村里前所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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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中開出的花朵

重宗親,重傳統(tǒng),這似乎是很多福建籍藝術家基因攜帶的信息,比如蔡國強、黃永砯、邱志杰……在他們的作品里都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與傳統(tǒng)共振的延續(xù)至今的脈搏。他們另一個明顯的共同特征就是兼收并蓄的海洋性,跟中原文化遙相呼應又明顯相異。邱志杰曾經(jīng)諧謔地調(diào)侃,“你們是拜孔子的,我們是拜媽祖的。”

?“雖然我這一生,仍在行色匆匆的旅途中,還遠遠沒有抵達心中想要到達的遠方,更沒有回歸到初心和原點,或許依舊與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那片故土有著看似很長的距離……即便如此,我仍執(zhí)意‘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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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遠方》420cm×225cm×300cm 銅著色 2017-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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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藝評家說起陳文令這次在家鄉(xiāng)聲勢浩大的個展,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衣錦還鄉(xiāng)”這個詞,似乎在這歸來之展中,學術命題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之性情。這更像一個游子高中科舉之后的大宴鄉(xiāng)里。他多年來的作品全部得到了充分的呈現(xiàn),幾乎每一個系列都沒有缺席。在開幕式的地板上,幾千只由當?shù)刂勺铀厝四嗨艿臑觚敂[了一地,呼應著這個海角的名字。澳頭也即“鰲頭”,獨占鰲頭,是幾千年來文人的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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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坐禪》192cm×120cm×82cm 綜合材質(zhì)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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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奶奶離世和自己患病這兩件事上,陳文令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生死。他變得柔軟了,同時也更勤奮了。他的創(chuàng)作強度,甚至比生病之前更甚。他說,如果不能盡情地工作,痛快地活,那么還不如去死,但是他的人生已經(jīng)從“絕地反擊”變成“絕地生花”。反擊還是對抗的姿態(tài),“絕地生花是更柔的,你一個拳頭打過來,有可能我用一個笑容、一朵鮮花送過去,這會產(chǎn)生一種更大的能量?!彼e例道,他家在北京的房子,隔壁人家突然很無理地加蓋了一個陽光房,三米的高墻,徹底擋掉了他家的光線?!拔依掀乓彩且粋€淑女,吵得像個潑婦一樣。我剛開始看著兩個女人像演戲一樣吵架,后來我想,有沒有可能去利用這個不好,把它變成一個好。我就把那個墻的屁股改造成了一堵藝術墻,在它背面做了很多東西?,F(xiàn)在很多人來我們家,就是要參觀這個墻?!?/p>

多年之后回到廈門辦展覽,他更想到,這里不但是他讀書的地方,起步的地方,跟老婆相愛的地方,也是他死過一次的地方。曾經(jīng)他和女友相愛不相容,吵到要分手,兩個人坐在鼓浪嶼的長凳上正談分手,才談了二十分鐘,突然旁邊跳出來三個持刀搶劫的歹徒。女友的脖子上后來縫了四十多針,陳文令全身中了二十多刀,掙扎著跑出去報警,在醫(yī)院里搶救了三個小時才撿回一條命。

因為共過生死,反倒不分手了,原本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的女方家庭也接受了他們,兩人相濡以沫到如今,算是另一個版本的絕地生花。

沒有一個真誠的藝術家,其作品能逃離他生活的軌跡,藝術是生命的復寫。長期以來,陳文令的作品都被理解為對消費社會和欲望社會的反諷,但是他作品里的豐沛、逼真、粗野、雄心勃勃和溫情脈脈,真正能夠打動人和具備強烈辨識度的,其實是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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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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