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丨杜尚別悲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劉子超 日期: 2019-01-12

從布哈拉汗國的邊境集市,到蘇聯(lián)時代的斯大林之城,杜尚別從無到有。1991年,塔吉克人推倒了中亞地區(qū)的第一座列寧像,隨后內(nèi)戰(zhàn)爆發(fā),杜尚別上演了驚人的殺戮。如今20余年倏忽而逝,這座城市依舊譜寫著一曲悲歌:在這里,人們的情緒和需求、希冀和期望強烈地跳動著

頭圖:國家博物館

1

在塔吉克語里,“杜尚別”的意思是“星期一”。這個多少有些古怪的名字,揭示了這座城市的前世——位于阿富汗和布哈拉汗國邊境上,每逢周一開放的集市。

相比赫赫有名的撒馬爾罕和布拉哈,杜尚別始終默默無聞。1921年春天,當蘇聯(lián)軍隊挺進這座布哈拉汗國的前哨站時,他們統(tǒng)計出3140名居民。

杜尚別是亞洲第一座沒有清真寺的穆斯林首都。蘇聯(lián)人以包豪斯風格重新包裝了這座昔日的集鎮(zhèn)。一些前衛(wèi)的建筑由德國建筑師設計——他們滿懷熱情地來到塔吉克斯坦,希望幫助建設。后來的設計則較為平民化,但在雄偉山景的襯托下,那些白色的廊柱、精美的浮雕,依然散發(fā)出新古典主義的光暈。

當然,花費也是巨大的。塔吉克人蓋房所用的黃泥和稻草派不上用場,當?shù)厥a(chǎn)的白楊和刺柏也木質(zhì)太軟。每一根木材,每一塊玻璃,甚至每一顆釘子,都需要從蘇聯(lián)的遙遠角落運來。它們被塞進火車,運到烏茲別克與阿富汗的邊境鐵爾梅茲,在那里捆到駱駝身上,再由全副武裝的紅軍戰(zhàn)士護送到杜尚別。據(jù)說,那條山路實在太過崎嶇,以至于每根木料運到杜尚別后都縮短了一截。?

1929年,鐵路終于修到了杜尚別。每一根枕木都是從西伯利亞的森林中運來的。塔吉克人在鐵軌邊排起長龍,觀看由亞美尼亞司機駕駛的第一列火車,駛?cè)雿湫碌亩派袆e火車站。那一年,塔吉克斯坦也獲得了獨立于烏茲別克斯坦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地位。為了紀念這一事件,杜尚別被重新命名為“斯大林納巴德”——斯大林之城。

到了1950年代末,杜尚別的規(guī)模翻了四倍,涌入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移民。這些移民中有希臘人、因古什人、車臣人、梅斯克特土耳其人。更多的移民則是斯拉夫人,他們來到溫暖的南方,希望碰碰運氣。

杜尚別的發(fā)展尤其受益于德國移民。在這座城市的南部,至今依然聳立著一座灰色的路德教堂。哥特式的尖頂仿佛是當年5萬多名德國移民的紀念碑。他們中的一些人來自戰(zhàn)俘營,更多的人則是從俄國腹地來到這里的。塔吉克內(nèi)戰(zhàn)期間,這些移民的后代大都逃離杜尚別,回到了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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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來到杜尚別,你會覺得時鐘又回撥了數(shù)年。即便是一國首都,杜尚別也給人空氣滯悶之感。我原以為塔吉克既然這么窮,住宿應該相對便宜。事實不然。杜尚別幾乎沒有旅游業(yè):酒店是蘇聯(lián)標準的,但從輝煌時代又衰落了20年,卻還維持著令人咋舌的價格;小旅館真的也就是小旅館,只能提供極為有限的設施。

所幸,我在租房網(wǎng)站上找到一個短租公寓。在杜尚別,這個公寓算得上鶴立雞群。價格有點高,但卻是整套公寓,位于中心區(qū)域。房東叫安東,會說英語。我感到,即便再閉塞的地方,也總有與世界接軌的一小群人——所謂全球化的一代、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代。在杜尚別,這樣的人很寶貴,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

我們約好在“中央百貨大樓”(TSUM)門口見面。安東穿著牛仔褲和黑色休閑襯衫,袖口挽起來,腳下是一雙時髦的敞口便鞋。他噴了淡淡的古龍水,頭發(fā)很短,但精心打理過,給人一種混跡于大都市的精英人士的感覺。他的英語倒是說得一般,有一種奇怪的口音。不過他很快表示,他其實更擅長說德語。他剛從德國曼海姆大學畢業(yè),之后打算在德國工作。

我們一起往公寓的方向走,它就在中央百貨大樓對面。無遮無擋的街上熱浪襲人,而小區(qū)里并沒有一棵樹。汽車全停在光禿的空地上,就像一塊塊就要燃燒的鐵。

“安東”顯然不是塔吉克人的名字,那他是不是俄羅斯裔?

安東告訴我,他的爺爺是被趕到中亞的,他們之前居住在伏爾加河中游地區(qū)。在更久遠的年代,沙皇俄國的葉卡捷琳娜女皇(她本人是德意志小公國的公主)曾把一部分日耳曼人遷徙到伏爾加河流域拓土墾荒,抵抗韃靼人的侵襲。安東說,他的祖先很可能是那時候遷到俄國的。

如此說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后,安東又要回到德國,只是中間早已相隔數(shù)百年,而這數(shù)百年間發(fā)生了那么多的災難和苦難。

房子是一套一室公寓,位于高層,附帶浴室和陽臺。安東一一向我介紹了房間的設施,最后推開陽臺的門。焦灼的熱浪立刻就撲進來,但他還是示意我走到外面。陽臺正對著國家博物館。那是一棟前衛(wèi)的建筑,給人一種還沒蓋好就傾倒的感覺。幾年前,那里是杜尚別最古老的市場之一——巴拉卡特市場。再遠處是一片土黃色的山脈,形成一道平緩的弧線,籠罩在淡淡的沙塵中。

我問安東是什么時候買的這套房子。

“三年前,”他說,“當時我有了一筆資金,覺得最好用它置辦點產(chǎn)業(yè)——杜尚別在發(fā)展?!?/p>

我贊賞地點點頭,不僅僅因為安東的商業(yè)頭腦,還因為他的措詞:“資金”“產(chǎn)業(yè)”“發(fā)展”。

我們回到房間里,關上陽臺門。安東臨走前對我說:“任何人敲門都別開?!?/p>

我沖了澡,吹了頭,把積攢數(shù)日的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這時,突然響起敲門聲,很是急促。我想,沒準是查水表之類的。我盡量屏住呼吸,想等敲門人自行離去。然而,那聲音非常執(zhí)著,沒有猶豫,仿佛確認屋里有人。

我終于還是把門打開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躲可不是辦法。一個年輕的塔吉克女人站在門外,穿著碎花連衣裙,滿臉怒氣??吹揭粋€外國人,她大概吃了一驚,也有點不知所措。她不會說英語,于是對我說俄語。我最后終于明白了她憤怒的原因:她就住在我的樓下,房間的浴室在不停地漏水,而這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向她表示歉意,但也告訴她,我無能為力。我剛住進來,甚至剛到這個國家。最后,我拿出手機,給安東打電話,告訴他這里出了點問題。女人的怒氣稍微平息了一些,此刻她以防衛(wèi)的姿勢站在那里。我問她要不要進來坐坐,她開始沒明白,等明白過來,她說不必了。

電梯門“哐”地打開了,安東滿臉大汗地鉆出來。女人開始連珠炮似的講起塔吉克語——因為還沒怎么聽過大段塔吉克語,我著迷地傾聽著——安東似乎想爭論和辯解,不過最后放棄了。他沖我招了一下手,讓我跟他一起去女人的公寓看看。

女人房間的格局和我的完全一樣,只是家具的擺放位置稍有不同。浴室中央的瓷磚上擺著一個綠色的塑料桶,正在接納漏水,已經(jīng)有將近半盆了。安東難以置信地看著那盆水,又抬頭看看房頂,用手按了按。我站在浴室外面,注意到女人家里很是安靜,走廊的鞋架上擺著兩雙高跟鞋,但沒有男人的鞋子。

站在門口,安東承諾盡快找人檢修。女人的口氣也終于柔和下來。

上樓時,我問安東:“你認識這個女人嗎?”

安東撇了下嘴,聳了聳肩,答非所問地說:“她要么離婚了,要么丈夫在俄羅斯打工。”

“你怎么知道?”

“這個年齡的女人不可能沒有結(jié)婚。不過她住在一室公寓里,房間里也沒有男人生活的跡象。我想,她可能離婚了?!?/p>

“這里離婚的人多嗎?”

“在塔吉克斯坦,大部分男人去俄羅斯打工,然后他們就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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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魯達基公園位于市中心的魯達基大道旁,有規(guī)劃整齊的花壇和噴泉,是杜尚別最讓人舒服的地方之一。魯達基是波斯人,但被認為是塔吉克文學的奠基者。他發(fā)展了民間流行的兩行詩(巴伊特)和四行詩(魯拜)的形式,為波斯的古典詩歌奠定了基礎。十二三世紀的作家說,魯達基寫過一百多萬首詩歌,但今天只有不超過兩千行詩作流傳后世。

年輕時,魯達基以歌手的身份馳譽澤拉夫善河流域,后來成為薩曼王朝的宮廷詩人。他的詩作不僅歌頌自然、青春和愛情,也辛辣地諷刺了一種日落山河的帝國文化:在這個文化里,統(tǒng)治者奢侈享樂、勾心斗角,而他們的領土即將落入外族之手。

魯達基晚年遭受挖眼酷刑,繼而被逐出宮廷,在貧困潦倒中死去。半個世紀后,薩曼王朝被突厥民族推翻——他們摧毀了薩曼王朝最偉大的國王伊斯梅爾·索莫尼建立的功績,并在隨后的幾個世紀里徹底征服了中亞的塔吉克人。

薩曼王朝的首都在今天的布哈拉,索莫尼國王的陵寢也在那里。在索莫尼治下,薩曼王朝最終擺脫了阿拉伯人的控制,成為橫跨中亞和伊朗的大帝國。對塔吉克人來說,索莫尼的地位如同帖木爾之于烏茲別克人、瑪納斯之于吉爾吉斯人。在這套話語體系里,索莫尼的時代被宣布為塔吉克人(以及所有波斯人)的黃金時代,是他們在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成就上的一個高峰。你會發(fā)現(xiàn),波斯文明的中心也被微妙地向東移動,塔吉克的部分得到放大。與此同時,對突厥-蒙古侵略者進行了顯而易見的攻擊。

作為中亞最小也最窮的國家,塔吉克人喜歡把問題的原由歸結(jié)到烏茲別克人身上。1929年,塔吉克斯坦從烏茲別克斯坦中獨立出來,升級為共和國。盡管苦盞被劃分給塔吉克斯坦,但是塔吉克人最重要的兩個文化、精神和經(jīng)濟中心——撒馬爾罕和布哈拉,仍舊留在烏茲別克境內(nèi)。

為了得到這兩座深具象征意義的城市,烏茲別克領導人一度將首都臨時從塔什干搬到了撒馬爾罕。在隨后的人口普查中,他們要求兩座城市的塔吉克人將自己登記為“烏茲別克人”,否則他們可能會被派往“兄弟般的塔吉克斯坦”,幫助其“克服落后狀態(tài)”。

沒有了這兩座凝聚人心的歷史名城,塔吉克人不得不從頭開始建立身份認同。事實證明,此事困難重重。一位塔吉克學者寫道:“生活在希薩爾山區(qū)的塔吉克人并不了解居住在苦盞的塔吉克人。澤拉夫善山谷的塔吉克人對帕米爾高原上的塔吉克人一點也不熟悉。”另有一句諺語,以戲謔的方式道出了這種“分裂”:“在我們的國家,可沒人閑著:苦盞人統(tǒng)治,庫洛布人守衛(wèi),庫爾干秋別人犁地,帕米爾人跳舞。”

在談到薩曼王朝被突厥民族推翻時,一位塔吉克政治家寫道:“在這場可怕的屠殺中幸存下來的塔吉克人,永遠不會忘記他們歷史上的悲慘事件?!辈贿^,這只是一種話術,一種修辭,想借此賦予塔吉克人一點猶太民族在他們自己歷史中找到的那種悲愴感。相比一個王朝的覆滅,文化根基的喪失更加悲慘。

塔吉克人與伊朗人和阿富汗人同為波斯人種。今天,伊朗人和阿富汗人依然沿用阿拉伯-波斯字母,只有塔吉克人,改用西里爾字母。這就造成一種尷尬的局面:在口語方面,塔吉克人可以與波斯兄弟們交流無礙,但書面語不行。走在魯達基公園里,我突然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除非和我一樣閱讀翻譯作品,否則塔吉克人同樣無法看懂魯達基的詩歌。

塔吉克人原本還有可能在俄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另辟一條新路,但是隨著蘇聯(lián)解體,塔吉克斯坦獨立,這種可能性也最終消失了。于是,塔吉克人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們在用俄國人的字母拼寫波斯人的文字。其結(jié)果是除了他們自己,再沒有別人能夠理解他們。在這個封閉落后的山國,他們只好任由宗教情緒和部族仇恨不斷發(fā)酵,直至最后的攤牌。

第一起嚴重騷亂發(fā)生在1990年2月。當時有傳言稱亞美尼亞難民將被安置在已經(jīng)住房短缺的杜尚別。人們走上街頭,憤怒抗議,局勢逐漸失控,而當時整個蘇聯(lián)也已經(jīng)風雨飄搖。1991年9月,塔吉克斯坦宣布獨立。

隨后,塔吉克爆發(fā)內(nèi)戰(zhàn),成為蘇聯(lián)解體后唯一爆發(fā)內(nèi)戰(zhàn)的國家。杜尚別更是上演了令人瞠目的殺戮。5年的內(nèi)戰(zhàn)被證明是災難性的:它不僅摧毀了塔吉克人的生活,也讓這個國家變得滿目瘡痍。

在魯達基公園里,有一根巨型旗桿,是為紀念國家獨立20周年而建。旗桿高165米,國旗本身重達700公斤,因而很難呈現(xiàn)那種高高飄揚的姿態(tài)。不過,這倒更像一種無力的宣示,精確地代表了一種挫?。?000年民族和解進程結(jié)束時,塔吉克的實際GDP僅為1991年的39.2%;獨立20周年后,它還沒有恢復到獨立初期的水平。

在那個酷熱無風的下午,我在國旗桿下遇到一個叫“好運”的大學生。他攔住我說:“哥,我給你免費當導游?我正在學漢語!”

來自中國的公交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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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21歲的好運長得又高又瘦,臉上有青春痘殘留的痕跡。他穿著西褲和襯衫,像個還沒出道的業(yè)務員。我感到自己無法拒絕他,無法拒絕一個給自己起名“好運”、想練習漢語、還管我叫哥的人。

好運出生在一個普通的杜尚別家庭,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蘇聯(lián)時代,父親當過杜尚別的巡警。好運說,這是警察的初級職位。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杜尚別先是被反對派攻占,又被政府軍收復。好運的父親討厭街上的暴亂,于是辭職回家。他在家里呆了幾年,靠積蓄和小買賣維持生活。1997年,塔吉克政府和反對派簽署了和平協(xié)定。好運也在那一年冬天降生。第二年,好運的父親決定出去闖蕩。他跟一位兄弟去了俄羅斯南部的克拉斯諾達爾,先當保安和開門人,等攢了一筆錢后,就開了一家雜貨鋪,主要賣塔吉克的干果。

中央百貨商店內(nèi)

在俄羅斯,好運的父親一干將近20年。期間,兄弟得病去世,好運的父親把大兒子叫過去頂差。他自己也得了病,身體越來越弱。最后,他回到杜尚別,讓好運的哥哥和嫂子留在那里看店。好運說,現(xiàn)在他的父親變得沒什么精神。他做的事情越少,精神就越萎靡。他抱怨在杜尚別找不到活兒干,實際上他只是提不起興致?,F(xiàn)在,一家人靠好運的哥哥寄回來的錢生活,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好運離開了家,搬去和姐姐一起住。

好運說,姐姐大他10歲,結(jié)過婚。5年前,姐姐的丈夫也去俄羅斯打工,從此音訊全無。按照好運的說法,他的姐夫應該是在俄羅斯重組了家庭。好運的姐姐沒有再婚,沒有抱怨,她只是不再提起那個男人。她平時接些裁縫活,希望以后開一家自己的裁縫店。好運說,姐姐的手藝非常好。上一次,他在魯達基公園的步道上攔住了一個中國女人,免費當導游,練習中文。最后,那個女人買了好運姐姐做的兩條裙子。

我問好運會不會去俄羅斯打工。他說不會,他不喜歡俄羅斯,他更不愿意做塔吉克人在俄羅斯一般會做的那些讓人瞧不起的職業(yè)。

“美國呢?”

“我絕對不會去美國!”

“為什么?”

因為他的女朋友。好運剛和交往兩年的女朋友分手,期間甚至連吻都沒接過。女朋友的叔叔在美國,是個生意人。和好運在一起時,她總把美國掛在嘴邊。她的人生目標就是去美國。她似乎從來沒考慮過好運或者兩個人的未來。好運很生氣,感到自己被忽略了。他就像河床上的一艘擱淺的小船無處可去,而女朋友卻是大海里有固定方向的航行者,神氣活現(xiàn)。

或許,在女朋友面前,好運感到了自卑。他開始學習中文,作為一種對抗。如果女朋友要去美國,那么他就決定日后要去中國:留學,賺錢,出人頭地——我多少能夠理解這種賭氣的心態(tài)。

好運先是自學,隨后又報讀了孔子學院。他準備以后參加漢語能力考試。他說,一旦通過考試,他就有可能申請到中國大學的獎學金,還有每月兩百美元的補助——他是這么聽說的。

好運想賺錢,但覺得這里沒有機會。他的口頭禪是“我被困在這里了,哥!”用以表達他的無助。很多時候,我覺得他說的沒錯。

但我只是說,你還年輕,還沒跨越那道“陰影線”——這是約瑟夫·康拉德說的,生活中必將來臨的那個時刻。你感到煩悶、厭倦、不滿、迷茫。

好運說,他從沒聽說過康拉德。他是什么人?

“一個作家,波蘭裔英國人?!?/p>

“我喜歡閱讀,可是杜尚別連個像樣的書店都沒有?!?/p>

我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魯達基大街上的那家書店里沒什么有價值的書,空氣中飄著塵土的味道,而且無人問津。

這時是下午3點鐘,空氣又干又熱,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馕坑烤肉。好運問我想去哪里,我想了想說,去城市南邊的薩科瓦特巴扎附近。那里遠離市中心,是杜尚別的平民區(qū)。我們可以去那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然后找個地方坐下來。

“為什么去那里?”好運問。

我告訴他,我正在看一本叫《死亡商人》的書。那本書講了杜尚別最傳奇的人物:維克多·布特(Viktor Bout)。他是前格魯烏少校,蘇聯(lián)解體后成為軍火販子。他向塔利班和基地組織提供武器,也為非洲內(nèi)戰(zhàn)輸送軍火。他就在杜尚別的平民區(qū)長大,父親是一名汽修工,母親是一名簿記員。他靠聽ABBA樂隊的歌曲學會了英語,后來又掌握了七八門語言。我告訴好運,我想感受一下布特成長的氛圍。

好運不太理解我到底想干什么。不過沒關系。他想跟外國人泡在一起,緩解“被困在這里”的焦慮。他說,他愿意跟我一起去,去哪兒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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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們走到魯達基大街上的公交站,等待中國贈送的公交巴士??墒?,杜尚別正在推廣公交車刷卡制度,沒有卡的人就算交錢也不行。我們只好改坐可以付現(xiàn)金的黑車。在這里,公交線路運力不足的問題十分嚴重,黑車產(chǎn)業(yè)應運而生。每當這些黑車經(jīng)過公交站時,司機就像拈花微笑的佛陀一樣,比劃一個數(shù)字手勢。開始,我以為那只是打招呼。不過,好運說,其實那手勢是一個暗號,代表了這輛黑車的行駛線路——與這個數(shù)字的公交車相同。

我們上了一輛黑車,奔向薩科瓦特巴扎。我發(fā)現(xiàn),越往城市的外圍走,杜尚別就越顯出不同的面貌。我所住的市中心,還有些高大、氣派的建筑物,但現(xiàn)在整個天際線的規(guī)模都變小了。在魯達基大街上,我還能看到一些在附近上班的人,穿著不錯的衣服,但在這里,人們的階層向下移動了。

有些路段在施工,柏油開綻,塵土飛揚。公園正在整修,大樹被連根拔除,癱倒在地。好運說,杜尚別的新市長是總統(tǒng)的兒子。他既有野心,又有氣魄。一些蘇聯(lián)時代的建筑已經(jīng)拆除,準備為接下來的城市升級留出空間。不過現(xiàn)在,我還看不出什么端倪來,整片區(qū)域在烈日下的午后光禿禿地暴露著。

在薩科瓦特巴扎后面的一條馬路,我們下了車。周圍都是走動的人群,穿著樸素的衣服。和我一樣,他們也在閑逛,或者忙著一點小事。道路另一側(cè)的樹木擋住了一片蘇聯(lián)住宅區(qū)。陽臺上晾曬著衣服,豎著白色的衛(wèi)星電視接收器。淡黃色的墻面已經(jīng)開裂,有些地方補上了水泥,有些地方則暴露出磚頭。我們路過巴扎外的一個小酒館。那個小酒館是真的簡陋,只是在墻上開了個洞。我和好運還是決定在那個洞外坐坐,喝兩杯西姆-西姆生啤。

環(huán)顧四周時我想:所以這就是維克多·布特成長的舞臺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為一個國際軍火販子,多少有些令我覺得不可思議。

索莫尼雕像

1991年,也就是蘇聯(lián)滅亡的痛苦之年,布特開始創(chuàng)建自己的帝國。他狡黠地利用了當時政治和經(jīng)濟上出現(xiàn)的真空:當臃腫的蘇聯(lián)機隊突然喪失供血,從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中亞的杜尚別,數(shù)百架笨重的老安東諾夫和伊留申貨機被遺棄在機場和軍事基地,輪胎磨損了,破舊的機架用金屬片和膠帶打了補丁。利用格魯烏的關系,布特弄到了這些飛機,權勢人物則得到了部分包機費用。布特搬到了阿聯(lián)酋的沙迦,創(chuàng)辦了航空貨運公司。他很快就住進了一幢寬敞的海濱別墅。

他需要錢,熱愛錢,也毫不掩飾。他往返于非洲、中東和前蘇聯(lián)輻射下的曖昧角落,將蘇制武器運送到那些禁運的地方。他并不是隱形人,他知道怎么處理自己的形象。他沒有局限在他的出生之地——那里是如此封閉、停滯。在接受西方媒體采訪時,他甚至不時拋出一些聳人聽聞的材料。在接受《紐約時報雜志》采訪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一天早上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美國的通緝名單上成為了僅次于奧薩馬·本拉登的人物。

布特與塔利班和基地組織的關系,倒是得益于他的杜尚別出身。塔吉克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一方是庫洛布人、希薩爾人和苦盞人組成的“人民陣線”;另一方是蓋爾姆人和帕米爾人組成的“塔吉克聯(lián)合反對派”。反對派率先攻占杜尚別,推翻政府,占領了總統(tǒng)府和廣播電視臺。但是,在俄羅斯和烏茲別克軍隊的幫助下,“人民陣線”又逐步收復了失地。反對派中的伊斯蘭極端分子逃到了阿富汗,受到塔利班和基地組織的庇護。正是通過這些同胞的牽線,布特開始為阿富汗輸送軍火。

坐在小酒館的外面,我不時看到有男人走過來,簡單地說上一句什么。這時,老板就會有點緊張地從柜子下面拿出一瓶劣質(zhì)伏特加,倒上一杯,遞給對方,然后再把瓶子藏回去。他拿起一把水果刀,在臟兮兮的案板上切兩片黃瓜、兩片西紅柿,撒上鹽,再配上一段蔫頭蔫腦的小蔥——這就是給客人的免費下酒菜。那些男人全都用俄國人一口干的方式喝酒,喝完后就發(fā)會兒呆,然后面無表情地離去。劣質(zhì)伏特加一定灼燒著他們的口腔和食道,但或許這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刺激。

又有兩個男人進來,懷里抱著黑皮包。當老板鬼鬼祟祟地倒了兩杯酒后,他們沒有喝,而是從黑皮包里掏出證件,在老板面前晃了晃。好運說,他們是執(zhí)法人員,來這里檢查無證私售烈酒的行為。

兩個男人轉(zhuǎn)到柜臺后面,把藏在底下的伏特加、白蘭地和威士忌一一取出。那些酒都是便宜的本地牌子,大都半空了。其中一個男人開始在一張單子上寫著什么,隨后老板交納罰款。被沒收的烈酒大概就歸兩個男人所有了。

一番洗劫后,兩個男人夾著皮包,提著一袋酒瓶子走了。老板松了口氣,臉上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某種程度上,執(zhí)法人員和小商販之間是一種共生關系。前者罰款,但不會置后者于死地。在交納了“保護費”后,老板在下一次暗訪前可以稍微放心地賣酒了。

我問老板是哪里人。

通過好運的翻譯,老板告訴我,他是蓋爾姆人。

我提到內(nèi)戰(zhàn),因為我知道蓋爾姆地區(qū)是被內(nèi)戰(zhàn)蹂躪最嚴重的地區(qū)。

老板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沒想到我對內(nèi)戰(zhàn)竟然還有所了解。對他來說,那是一段心痛的記憶,不是外人能夠真正理解的。

老板說,他的弟弟死于內(nèi)戰(zhàn)。

“他是反對派的士兵嗎?”

“不,他是在街上被人打死的?!?/p>

“哪里?”

“就在這里,杜尚別?!?/p>

反對派控制首都時曾把庫洛布人、烏茲別克人甚至俄羅斯人作為目標,而當“人民陣線”收復失地后,他們就以“大清洗”的方式發(fā)動報復,隨意處死碰到的蓋爾姆人和帕米爾人。

“你為什么來杜尚別?”

“這里能掙到錢。”

他指的就是現(xiàn)在干的工作嗎?

就在這條路前面不遠處——那兩個便衣執(zhí)法人員剛才走過的地方——有穿著橘色背心的老人推著大型三輪車送貨;有胳膊綁著繃帶的男人捏著一罐能量飲料;有戴頭巾的女人挎著籃子按根出售走私香煙。這一切,都一覽無遺。在表面之下,人們的情緒和需求、希冀和期望強烈地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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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有一天,我和好運去了魯達基大街上的一家德式酒吧。那天是周五,酒吧的露天座位幾乎坐滿了人,盡管這里周六也要上班。

好運問我為什么來塔吉克斯坦。我說我在寫一本關于中亞的書。

“你會在書里寫我嗎?”

“也許?!?/p>

“不要寫我被困在這里!”

“你在學中文,將來會去中國留學,你不會困在這里。”

“我小時候?qū)W俄語,后來學英語,現(xiàn)在又學中文。我的人生太艱難了,哥!”

“想想你將來就能掙大錢了!”

“每天都在想?!?/p>

“如果有了一大筆錢,你會用來做什么?”

“見莎布娜米·蘇亞悠(Shabnami Surayo)。”

“她是什么人?”

“塔吉克最著名的女歌手,我的女神?!?/p>

“聽過她的現(xiàn)場嗎?”

“當然!當時,我所有的積蓄只有60美元,可還是花了50美元買了一張門票。不過那只夠我站在比較靠后的位置。”

“所以看不清也摸不到?”

好運笑起來:“我會永遠記住你這句話的!”接著,就像吐露秘聞似的,好運告訴我,他聽說與蘇亞悠“幽會”一次需要3000美元。

“多長時間?”

“一小時?!?/p>

“她會為了3000美元和別人幽會?”

“我想會的?!?/p>

“我覺得不會。你說了,她是這里最著名的歌手?!?/p>

“那又怎么樣?3000美元一個小時啊,那可是一大筆錢?!?/p>

“她是歌手,不是妓女。”

“在這里,有錢的話,你說了算!”

“那你努力吧!”

可能因為是黃金時間,我們坐在露天的好位置上卻沒點吃的,侍者走來走去招呼別的客人,始終沒給我們端來啤酒。我們催了兩次,但那位狡黠的侍者不為所動。他不知道,我原本是打算給他一筆豐厚的小費的?,F(xiàn)在,我建議我們自己去吧臺,把啤酒端過來。

“哥,你不能自己去拿!”好運急著阻止我,“那會讓我們顯得像是服務員。我不想做這種低級職業(yè)!”

我沒想到好運會這么想,沒想到他心里其實有那么多“條框”和“等級”。

我突然意識到,當他說“我被困在這里”的時候,他的痛苦可能遠比我所能理解的多。

我去吧臺把酒拿了過來。坐下后,我們轉(zhuǎn)變了話題。他問我去帕米爾的事,驚嘆于我即將開始的歷險。他突如其來地表示,他想管姐姐借一筆錢,跟我去帕米爾旅行。他從沒旅行過。

我告訴好運,這是不明智的。帕米爾很貴,可能是世界上旅行最貴的地方。因為沒有公共交通,很多時候只能租四驅(qū)越野車。不應該把錢浪費在這種事上。

“為什么不?”他沮喪地說,“我生在這個國家,可我沒去過帕米爾,沒去過苦盞。我哪兒都沒去過!”

“有機會去的?!?/p>

“什么時候?”

“以后?!?/p>

他不再說話,低頭喝酒。然后,他站起來,走向吧臺,又拿著兩杯啤酒回來,臉上閃著酒精的紅暈。他年紀尚小,還沒怎么體驗過酒精的偉大,也不知道酒精同樣可以摧毀一個人的生活。

喝完兩杯酒,我們離開了這家酒吧。夜晚的杜尚別空空蕩蕩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又被樹影截斷。我們經(jīng)過一個俱樂部,里面隱隱傳來有節(jié)奏的音樂。好運說,他的女朋友在這里慶祝過生日。當時,他們已經(jīng)在分手的邊緣,所以他沒去。

“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彼f。但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傷心大男孩的倔強。

我買了兩張門票,拉著好運進去。偌大的舞廳里,只有四個外國人在跳舞。燈光閃爍著,播放著俄羅斯夜店的舞曲。表演臺上,是一個穿比基尼的金發(fā)姑娘。她正倒掛在一根鋼管上,舒展著大腿。

看著那幾個外國人,好運大聲對我說:“我真的喜歡這些美國人,他們隨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不在乎那么多。”

“那些不是美國人,”我回答,“你想跳舞嗎?你現(xiàn)在不也可以跳舞嗎?”

我把好運推進舞池。他穿著西褲和襯衫,開始還有些扭捏,但很快就放飛了自我。他高舉著胳膊,搖晃著腦袋,臉上帶著微笑。認識他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這么放松。

現(xiàn)在,臺上的舞女穿著紅色高跟鞋走了過來。她看上去比在臺上蒼老一些,畫了很濃的眼影。她倚在吧臺上,要了一瓶礦泉水,擰開,小口地喝。

“你叫什么?”

“瑞塔?!?/p>

“俄羅斯人?”

是的,她從莫斯科來。

“為什么會來杜尚別?”

“在這里工作三個月,下一站是土耳其?!彼f,“我喜歡土耳其,說不定會留在那里?!?/p>

“我也喜歡土耳其?!?/p>

“你是哪里人?”

“中國人?!?/p>

“我覺得你不是中國人?!?/p>

“那我是哪里人?”

“你是哈薩克人?!彼[著眼,審視著我。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當作哈薩克人。

“說兩句中文聽聽,”她說。

“說什么?”我換成中文。

“隨便說兩句。”

我說:“現(xiàn)在,你覺得我是中國人嗎?”

“好吧,”她點點頭,“你是中國人?!?/p>

她告訴我,她以前在廣州待過兩年,和一個中國人同居,生了一個孩子?,F(xiàn)在,她一個人帶孩子,靠跳舞為生。

“你住在杜尚別嗎?”

“算是吧,”我說。

“有一個在杜尚別大使館的日本人,經(jīng)常請我吃壽司。你會請我吃中餐嗎?我很久沒吃中餐了?!?/p>

“沒問題,下次請你。”

“你騙我?!彼粗?,“你根本不住在杜尚別?!?/p>

當我和好運離開俱樂部時,門口停了幾輛要價昂貴的黑車。好運說,他可以走到某條主干道上,那里能找到和他拼車的人。

黃昏中的人們

“你會再來杜尚別嗎,哥?來看我?!狈质智?,他問我。不過,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搖了搖頭,仿佛想甩掉身上無以化解的失落。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周圍,看了看這座夜幕下的城市——這個他困守其間卻渴望逃離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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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撰稿? 劉子超? 發(fā)自杜尚別

編輯? 楊靜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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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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