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別深究日本動畫的情感內(nèi)核，否則那些治愈你的，也會“致郁”你。
日本治愈系動畫像枚大暖男，他精心地回避一切會傷害觀眾的可能性。初登中國大銀幕的劇場版動畫《夏目友人帳·緣結(jié)空蟬》就是代表，這部動畫的設(shè)定其實有些晦暗，主人公夏目貴志從小能就夠看到妖怪，父母雙亡后輾轉(zhuǎn)于親戚家過活，靈異體質(zhì)更讓他備受排擠。
漫畫家綠川幸很明白作品根基上的灰色調(diào)，她幾乎沒費任何筆墨去描寫夏目與這個世界的沖突。十幾年前漫畫剛開始連載時，作者例行公事地介紹了背景，而為了讓觀眾不遺忘夏目的人性線索，也僅僅是讓這個男孩的眼神看起來有點孤僻罷了。
很快，夏目就遇到了以賤萌著稱的妖怪“娘口三三”（中國粉絲音譯的昵稱，意為貓老師）。本來，這只大妖怪想奪取他手中的“夏目友人帳”——夏目外婆玲子的遺物，上面記錄著玲子打敗的妖怪的名字，只要擁有這本名冊，就可以統(tǒng)御上面的所有妖怪。
說句題外話，雖說友人帳上的名字是玲子通過“打敗”的方式奪來的，但其實沒有什么戰(zhàn)斗，不過是靠劃拳、捉迷藏等小游戲贏來的——這也是《夏目友人帳》溫柔的小心思，即使在故事的角落，也不會有絲毫的緊張感——就把它當(dāng)作同樣遭人排擠的玲子，少女時代的一個俏皮惡作劇吧。
本想成為妖怪之王的“娘口三三”很快意識到兩件事：眼前少年心地善良，他竟想把名字還給妖怪們；在他封印期間曾令妖界聞風(fēng)喪膽的玲子都去世了。說到底，眼前的少年也只是個短命的人類。
“娘口三三”決定，只要肉包子和酒管夠，他就愿意在歸還名字的途中擔(dān)任夏目的保鏢?！暗饶闼懒?，友人帳就歸我”——這個理由其實根本站不住，萬一人沒死賬先還完了呢？或許，稱王稱霸只是千年光陰中因為無聊而產(chǎn)生的一時興起罷了。
恐怕只有“暖”，才是真的。
《夏目友人帳》就是在這樣的日常中展開，由一個個獨立的小故事串聯(lián)而成，《緣結(jié)空蟬》也是其中之一。劇場版秉承了TV動畫的氣質(zhì)，沒有轟轟烈烈、哭天搶地的故事，主角只有兩位，一名中年失獨的女人，一個因天譴在人世彷徨、機緣巧合假裝成她兒子的妖怪津村椋雄。
津村的神罰有些怪異，只要他與誰結(jié)下緣分，當(dāng)他離開時，別人的記憶就會消失。這個刑罰是為津村量身打造的，換作只沒心沒肺的妖怪倒樂得瀟灑，可他偏偏重情重義。
津村身上的咒語一不小心傳給了“娘口三三”，如果救他，津村就必須離開朝夕相伴八年的“母親”?？梢磺幸蜃约憾穑荒茉俅我陨砣局?，化成千萬光斑灑落人間，影片沒有明說這意味著什么，但我想，那大概是妖怪逝去的象征。劇情最終沒有迎來反轉(zhuǎn)，隨著一滴眼淚滑落，津村的“母親”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溫暖、治愈的確可以用來形容這個故事，尤其是津村對萍水相逢的老人的那份牽掛。但這哀婉的結(jié)局，才是《夏目友人帳》真正的主題——我愛你，但我會離開你。
夏目的粉絲中流傳著一句名言：“不可結(jié)緣，徒增寂寞?！毖謧兛此品姶蟆o所不能，但終究是無力的。他們囿于更強大的客觀規(guī)律——人類太弱小、壽命短暫，與人類結(jié)緣，意味著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逝去，這樣的邂逅徒勞無益。
“不可結(jié)緣，徒增寂寞”出自《夏目友人帳》第五季第五集“不可結(jié)緣”：一只巨大的毛球妖怪因為居住的古樹被人類砍掉，他為了遷徙抄近路誤入一個女孩的家里，但由于女孩的祖父在家里貼了很多咒符，導(dǎo)致他無法離開這里。
察覺到異樣的女孩，破例使用祖?zhèn)鳌敖g(shù)”見到了妖怪真容，了解原委后幫助他離開。但其實妖怪根本沒走，此后他常常在屋外徘徊，可卻不敢靠近她。
夏目問他為何不和女孩說兩句話，他回答：“把能看到妖怪的法術(shù)列為禁術(shù)是對的，把它列為禁術(shù)的人很溫柔，那是第一次有人類直視我的眼睛，自從看到那孩子的眼睛，不知為何我便不想離開了。可是就算留在這里，也只會徒增奇怪的寂寞而已?！?/p>
內(nèi)心躁動，同時又害怕結(jié)緣，無處宣泄的妖怪，最后也只是用粉筆寫下了對方（人類）看不見的信：“謝謝你幫助了我，如果能實現(xiàn)，我想帶你去看絢麗的山嵐、秀麗的溪谷，這份心情，人類是如何稱呼的呢？”
這部動畫是真的可恨，連這份“愛慕”的實質(zhì)都諱莫如深。
很多人初見夏目，會表達出“明明很治愈，但又覺得很悲傷”的困惑。如果把故事中的妖怪們換成人，問題就變得很清晰了。妖怪與人無法互相看見，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刻度之中；而人與人之間無法互相理解，即使想要靠近，但或許兩個人對世界的看法完全不同，這何嘗不是“看不見”、何嘗不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刻度之中”。
《夏目友人帳》其實是借妖怪與人的邂逅來表達人與人之間的那些困境。兩個人，或許是戀人，或許是曾經(jīng)的摯友，隨著生活方式、經(jīng)歷和追求的不同，生活半徑不再相交。不是沒有人硬著頭皮去試圖挽回，但結(jié)果，很多人就這樣成為了生命中的過客。
現(xiàn)實殘酷，真相可能只是：你還心心念念著對方，但對方的人生中出現(xiàn)了更重要的人和事；你還愛她，可她不愛你了。而有時如此薄情的，正是我們自己。
現(xiàn)實中最讓人無力的故事，是兩個人都還愛著對方卻不得不分開。很多時候，并不是因為有人從中拆散，而是將兩個漸行漸遠的心靈世界強行融合在一起，大概率會是一場災(zāi)難，哪怕基于愛。所以才有了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這種人類情感邊緣的體驗，往往是《夏目友人帳》最鐘愛的故事。不論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邂逅，在夏目的故事里你總能找到一個片段，精確地刺中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假設(shè)，綠川幸沒有同時看穿、理解并接受人類感情的脆弱和濃烈，我想，她不可能舉重若輕地寫出這樣的故事。
單純的“療愈”，已經(jīng)滿足不了日本的治愈系漫畫家了。他們所追求的，實際上是輕聲細語地告訴你“人生而無奈”這個真相。這也是為什么《夏目友人帳》在治愈人的同時，會溢出一股令人不敢深究的悲傷。
當(dāng)然，我并不認為這樣的作品和主題是絕望的。綠川幸其實婉轉(zhuǎn)地給出過“解法”——接受無奈的事實。夏目有次問“娘口三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老師還會記得我嗎？他回答“說什么蠢話”，兩人便安然睡去。
這不是“活在當(dāng)下”那么明確的答案，它很東方，所謂“接受”更像是故作糊涂。因為我們都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們也明白自己是那么地不愿意面對它；但我們更加清楚，這一天終將以某種形式到來。
那，我該怎么辦呢？——“不知道，睡覺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