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丨父親擁有一顆巨大的心靈 ——專訪塞林格之子馬特·塞林格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乃清 日期: 2019-04-11

“當他的筆記出版后,和美國讀者相比,中國和日本的讀者會有更深刻的共鳴。這也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我能感受到未來這里將有一大批讀者”

馬特·塞林格 (Matt Salinger) 今年59歲了。他的父親J·D·塞林格59歲時,他還是個18歲大男孩,有著霍爾頓式的迷惘與不安。

彼時,馬特剛從法國交換學(xué)習(xí)歸來,想未來走外交道路,卻經(jīng)歷了一次幻滅的暑期實習(xí)。后來他去了紐約,也許是繼承了父親的天賦,他對演戲產(chǎn)生了興趣,最終成了演員、制片人。1990年,這個身材魁梧、碧眼卷發(fā)的小“塞林格”還主演了《美國隊長》。

2019年3月,為了紀念塞林格百年誕辰,馬特作為塞林格基金會負責(zé)人首次來到中國,并在五座城市公開談?wù)摳赣H及其作品。據(jù)其介紹,今年10月,他還將和紐約公共圖書館合作籌備父親的展覽,展出塞林格的手稿、信件、照片及個人物品等。

馬特六歲時,塞林格與妻子克萊爾離婚,此后塞林格每周接他放學(xué)兩次,馬特在父親的農(nóng)場過夜。馬特回憶,塞林格不太在意他的成績,更關(guān)心他在學(xué)校學(xué)到什么,老師如何。一次,塞林格突然發(fā)問:“你的老師是只有知識還是真正有智慧?”

當時尚不理解“智慧”含義的馬特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但卻隱約感覺到知識與智慧的不同。塞林格后來告訴他,“你應(yīng)該在其他地方尋找自己的智慧,而不是從學(xué)校老師或者父母那里獲取知識。”

不同于姐姐瑪格麗特,馬特對父親塞林格有很深的情感,他眼中的塞林格睿智、溫暖,無論他的電影有多糟父親都會認真給出建議,父子倆會討論劇本和演技,還是一起觀看橄欖球和滑雪比賽的老友。

2011年,塞林格去世一年后,馬特開始整理父親的筆記和遺稿。他沒想到,在父親工作室一呆就是八年,整理的材料多是老式安德伍德打字機的紙頁,還有塞林格將一張紙裁成八小份的速寫、隨想,其中主題五花八門,有些很整齊,有些卻散落一地。這些都是塞林格“隱居”后每天寫四五個小時,并維持了近70年的寫作素材。

工作量巨大,馬特還沒有考慮素材會以什么形式編排、出版,他沒有雇傭秘書或助手,錄入電腦全由他一人完成。為此,他準備了三個硬盤備份,每個都有復(fù)雜加密。這八年,他不得不擱置自己的工作,有時甚至需要去拍電影為出版工作籌備資金。

馬特表示,整理素材時,他仿佛在和父親持續(xù)對談?!拔液芏嗯笥言谶@個年紀,他們的父母已經(jīng)十分虛弱,或者已經(jīng)離開了。但我的爸爸沒有,他沒有離開,對我而言,他一直沒有離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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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塞林格的兒子,我感到榮幸

人物周刊:1998年你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達了身為塞林格兒子的困擾,不希望多談父親,但今年接受《衛(wèi)報》采訪,你說整理父親的遺稿是最有意義的事,“大部分我拍的電影都不值一提?!边@20年間你對自己作為塞林格之子的身份認知有何變化?

馬特·塞林格:很好的問題!其實,塞林格兒子的身份一直都沒變,但我對他的認知可能更深也更復(fù)雜了,身為塞林格的兒子,我感到榮幸,但我從來都不想做他的代言人,我希望有自己的身份和事業(yè),我也確實做到了,并且一直在努力。

說到面對外界的變化,今年比較特殊,因為是我父親的百年誕辰,部分文章、書籍和電影里的所謂“權(quán)威”談?wù)撍麜r說了些十分荒謬的東西,我覺得對于他的讀者而言,如果不去回應(yīng)、更正這些就太不負責(zé)任了,真正了解他的人,包含我在內(nèi),可能只有三四個,所以我接受了《衛(wèi)報》采訪,希望澄清某些事實,人們讀到看到的那些離真實的塞林格很遠,都是些猜想、謊言或囈語……我的父親敏感、有趣、關(guān)愛他人又富于冒險精神,我很幸運,成長中有這樣一位父親,這和他是名人無關(guān)。

今天我坐在這里,因為2019年不僅是塞林格百年誕辰,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譯林創(chuàng)辦30周年,我覺得這是個來中國的好時機,況且譯林出版社出版了一整套全新版——不僅僅是《麥田里的守望者》,還有《弗蘭妮與祖伊》等等,就像全球各地其他出版社一樣,他們也花了很多心思,我想表達我的敬意,所以來到這里,現(xiàn)在跟你聊天。

人物周刊:你最早讀到的是父親哪部作品?有何印象?

馬特·塞林格:(沉思一會兒)很久之前了,第一本讀的是《麥田里的守望者》。我七年級就去寄宿學(xué)校了,當時9月剛開學(xué),我媽媽開車送我去學(xué)校,路上我特別害怕老師會教這本書,因為我姐姐提醒過我。我怕沒讀過不行,就在車上一口氣讀完了《麥田里的守望者》,我邊看邊笑,可能比其他讀者笑得更厲害,因為有些地方一看就是他平時的腔調(diào)和想法,也只有他會那么寫,我在書里能認出他的聲音和幽默感??上疑系骄拍昙壚蠋煻紱]教這本書,我后來想想可能是老師們怕尷尬,擔(dān)心作為塞林格兒子的我,在課上會抓他們把柄:“不不不!你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16歲的中學(xué)生霍爾頓(《麥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這個角色?你父親和你聊過他自己的16歲嗎?

馬特·塞林格:霍爾頓是個局外人,他是反叛的少年,抵抗周遭一切虛偽,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來,成為獨立的人。我父親的青少年時期并非人們所想的那樣不開心,但他是那種極度渴望長大的小孩,有點諷刺的是,霍爾頓渴望長大,同時又想守住兒時的純真,保有最核心的純粹。所有小孩要應(yīng)對的糟心事都和“權(quán)威”有關(guān)——受壓于父母的權(quán)威、老師的權(quán)威、校長的權(quán)威……但他恨惡權(quán)威,他希望做自己。正如你所知的,我父親后來去當兵了,面臨更多人的權(quán)威壓制,其中很多甚至是他非常討厭的家伙,當兵很難的。他后來搬去新罕布什爾,我想那是他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完全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人物周刊:你16歲的時候又是怎樣的?

馬特·塞林格:我16歲那年在法國做交換生,也有些和霍爾頓類似的經(jīng)歷,你知道,所有人的16歲都或多或少有點迷茫,為如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感到焦慮。

人物周刊:對自我身份認同的焦慮?

馬特·塞林格:沒錯,對身份認同的焦慮,而且我很確定自己對這種焦慮情緒沒什么免疫力。我相信,這也是為什么我父親的作品能成為超越時空的永恒經(jīng)典,這也確實是《麥田里的守望者》吸引人的地方。

人物周刊:小說中霍爾頓是校擊劍隊領(lǐng)隊,你父親會擊劍嗎?他最愛什么運動?

馬特·塞林格:哦,他會,告訴你,小說里那個故事可是真的,他是擊劍隊領(lǐng)隊,夠牛吧?而且他確實弄丟了那把劍,把劍還有別的裝備什么的全給忘在破地鐵上了。說到運動,過去我和父親經(jīng)常一起觀看棒球比賽,他還喜歡看網(wǎng)球,而且有幾個網(wǎng)球選手他特別喜歡。不過,當我去看望他時,我們通常一起看波士頓紅襪隊的棒球賽,我父親也玩棒球。在我成長過程中,每隔一兩周他都會和新罕布什爾當?shù)貛讉€家庭一起玩棒球,他能擊到球,每次擊中,他都為自己感到驚訝。

人物周刊:《麥田里的守望者》被認為是改變了一代人的作品,對此,你怎么看?

馬特·塞林格:哈,這可不是我說了算,但我相信會有這樣的評價,因為我聽得夠多,不僅在美國,在中國、法國,甚至在保加利亞都聽過。保加利亞有個書店名叫“塞林格書店”,我進去和店主聊了聊,他說《麥田里的守望者》完全改變了他的人生,當時他的生活一團糟——還沒被學(xué)校開除,但成績很差,爸媽也受夠了他——他讀了那本書,結(jié)果選擇了文學(xué)專業(yè),還開了家書店。

今年是塞林格百年誕辰,最讓我著迷的是,許多人回來重讀他的作品,尤其是《麥田里的守望者》。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是作為一個成年人、帶著自己年輕時的回憶來重讀這本書,有完全不一樣的體驗,通常更深刻,而且所有細節(jié)都變得更有意義,因為閱讀時記憶就像回聲一樣在你腦子里,你聽到這些聲音,感受到那個人——哦,這是曾經(jīng)的我,謝天謝地我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因為我學(xué)到了一些東西。

人物周刊:“故事家、老師、術(shù)士”,這是作家納博科夫?qū)δ愀赣H的評價,這三個詞你覺得哪個最符合他本人?

馬特·塞林格:這三個詞都對,我想他主要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和一個老師,但他教授的方式就像魔法師一樣使人著迷。我也接觸你們的東方文化,讀了一些作品,偉大的故事里都包含著一些哲理。當我讀父親所寫的《祖伊》,我覺得里面有太多東西值得我們?nèi)W(xué)習(xí),如何在世上生活、應(yīng)該關(guān)心什么、怎樣去變成一個更好的人……但不知為什么,似乎很少人能領(lǐng)會這些,我希望更多人去讀下作品,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去讀《麥田里的守望者》,但你讀《祖伊》,你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你父親是一個樂觀主義者還是悲觀主義者?

馬特·塞林格:兩者都是。我記得他曾寫過一段關(guān)于克爾凱郭爾的文字,“一個作家很容易因為作品給大眾帶去歡悅而受到稱贊和喜愛,但我更傾向于信任、欣賞,對,應(yīng)該說深愛一個像克爾凱郭爾那樣的作家,他的作品見證了他的整個人?!蔽业母赣H擁有一顆巨大的心靈,在我看來,他在智識上是悲觀的,但他的心靈永遠是樂觀的,而且,通常他的心會勝出。

2019年,馬特·塞林格在北京接受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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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最深的友誼,系于他書中的人物

人物周刊:《九故事》中哪個故事最吸引你?為什么?

馬特·塞林格:我最喜歡《為艾斯美而寫——有愛也有污穢》那篇,我的意思是,我愛那個故事里的一切,包括里頭每一個字母,或許這也是我回過頭來重讀這些故事的原因。記得最開始讀《九故事》時,我想到的是《美麗是嘴唇而我的眼睛碧綠》這個篇名,那是一個男人正在和他朋友打電話,特別沮喪;接電話時他身邊有個女人正躺在床上,直到故事結(jié)尾我們才知道,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是那個打他電話的男人的妻子。我過去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故事,它無法引起我的共鳴,但幾年后重讀,可能因為年齡漸長,人也成熟了,我也說不清,但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迥然不同的體驗,我開始欣賞這個故事。還有,初次讀《泰迪》時,對我而言有點晦澀難懂,但回過頭來重讀,我的天!當我以成年人的身份重讀它時,那簡直是一個天啟般的時刻。

人物周刊:《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中,主人公西摩·格拉斯彈鋼琴、泡酒吧、喜歡橄欖,還告訴那個小女孩他愛嚼蠟燭……故事中西摩透露自己是摩羯座,你父親其實也是摩羯座,書里書外,他們兩人有多少相似?

馬特·塞林格:我父親的確會彈鋼琴,事實上他彈得特別好!他也確實喜歡橄欖,他一直喜歡喝馬天尼,但是嚼蠟燭——我覺得這只是用來哄海灘上那個小女孩的,我無數(shù)次看到我父親施展魔力,他就是有這本事,可以吸引任何小孩,在他們的認知水平上跟他們聊天。

我跟你說個事兒,在我所住的康涅狄格州,鄰居家有個可愛的小孩,早熟又聰明,他九年級時給我寫了封信,說他們班正在讀我父親的書,他說能不能問我問題,我說,“你只能問我一個”,(笑)然后他帶著一群小孩就過來了。他的問題就是,塞林格最像他書里的哪一個角色?我認為真實的回答是,作家在他寫的每個角色里,他身上的不同部分都會融入不同的角色中。西摩是我父親虛構(gòu)的人物,對于這個世界而言,西摩太好了,他比普通人更聰明、更深刻、更純粹也更真誠,一個既自我又平和的摩羯座。沒錯,我父親也是摩羯座,我猜想,西摩是他愿意成為、也可能成為的人吧。

人物周刊:“賓館里住了97個來自紐約的廣告商”“507房間的那個姑娘”“一條香蕉魚游進一個香蕉洞里,吃了足足有78根香蕉”……97個廣告商、507房間、78根香蕉……你父親小說里那些數(shù)字有何秘密嗎?

馬特·塞林格:哈哈,他對數(shù)字學(xué)一直很感興趣,但可能還不是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認為他有一雙奇特敏感的耳朵,善于分辨人們實際交談中的信息——我不想說自己能比得上,因為我是他兒子,這么說很傲慢——但確實沒有太多作家能像他那樣將對話寫得如此真實、純粹,他會捕捉那些合適的數(shù)字,一旦它們出現(xiàn),他就會記下來。這些數(shù)字未必有什么特殊含義,但里頭可能有些玩笑話的幽默,如果里面有什么秘密的話,我只能說,真抱歉,那也已經(jīng)隨他而去了。

人物周刊:你父親和你聊過他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嗎?如何看待戰(zhàn)爭帶給他的創(chuàng)傷?

馬特·塞林格:人人都會提他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而我確信有些是真的:誰能經(jīng)受得住他遭遇的一切?集中營和叢林肉搏是戰(zhàn)爭中最殘酷最血腥的部分,他去解放過集中營,后來跟我姐姐說,“那種人肉被燒焦的味道在他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睉?zhàn)爭無疑對他有影響,但并不是毀滅性的,有文章說他得了PTSD(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性精神障礙),我不相信這些說辭,而他在自己的筆記里也寫到一些。事實上,他最憎惡的是挨凍受寒,他說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受凍了,因此不管在不在火爐邊上,在家他總是穿得有點多,如果屋子盡頭一扇窗開著,他遠遠地就能感受到過堂風(fēng)。他也憎惡撒謊,說戰(zhàn)爭回來,這輩子再也不想說謊了,他說“沒什么值得扯謊的”。我之前讀過一本書,里面提到,如果你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它使你對美好的事物和那些直擊心靈的東西更加敏感。我覺得我父親從戰(zhàn)場回來后,對這兩樣都更敏感了,并且他會主動尋找它們,就像霍爾頓對所有事物都那么敏感,他排斥虛偽,找尋真實美善的事物。

某種程度上,我對自己這種仿若權(quán)威的說話方式感到不適應(yīng),我并不是什么權(quán)威,也沒有博士學(xué)位,我只是塞林格的兒子,而且我愛他。作為他的兒子,當我讀《麥田里的守望者》時,常想起喬伊斯的小說《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我覺得霍爾頓長大后會成為那樣一個藝術(shù)家,盡管他沒有那方面的專長,但他像藝術(shù)家一樣敏感,強烈地被真理和美善所吸引,如此純凈而執(zhí)著。我父親也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抵御戰(zhàn)爭中所經(jīng)歷的苦痛和驚恐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回來美國前,他確實去過精神病診所。

記得當我在馬賽諸塞州讀預(yù)科學(xué)校時,那個學(xué)期恰逢冬季,我感覺糟透了:房間一團亂,衣服也沒洗,還有書要讀、報告要寫,后來我去了醫(yī)務(wù)室看心理醫(yī)生——我只想呆在一個干凈的地方,然后還有吃的。當時我父親給我打來電話,他有點擔(dān)心,“我聽說你去了醫(yī)務(wù)室”,我跟他解釋自己的狀況,然后聽到電話線那頭傳來最爽朗的笑聲——“馬特,戰(zhàn)爭結(jié)束那會兒,我做了一模一樣該死的事,我只是想找個干凈的地方待著”,我覺得那才是他去精神病診所的原因。

我父親那時21歲,讀書量遠超過同齡人,事實上,他總在閱讀。但在戰(zhàn)場上,他可能會和某些從沒讀過書的人呆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例如有些人來自非常南部的小地方,但這其實有助于提升他的同理心和對人性的理解,瞧,他發(fā)現(xiàn)人與人之間差異如此巨大。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樣,戰(zhàn)場上有無數(shù)蠢貨和混蛋,但他也在那里認識了一些真正獨特的思想者和極其聰明的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興奮不已。記得在新罕布什爾,父親喜歡和當?shù)厝私徽?,他會饒有興趣地和農(nóng)夫聊天——好奇這個人的故事,他的所思所為,是什么塑造了現(xiàn)在的他——這是一個作家必需的能力。我認為這也是他從戰(zhàn)場上學(xué)到的:如果你不排斥、輕視他人,向?qū)Ψ秸嬲ㄩ_胸懷,你會有驚喜發(fā)現(xiàn)的。

人物周刊:你父親有沒有和你聊過他戰(zhàn)爭期間與海明威的交往?

馬特·塞林格:父親跟我聊過他在戰(zhàn)場上遇到的人。對,他也談到了海明威。他們在戰(zhàn)場上見過兩次,我有些他們往來的信件,我正和紐約公共圖書館籌備10月份塞林格的展覽,到時將首次展出這些信件。你知道,海明威當時已是個老炮了,我父親還是個立志成為作家的年輕寫作者,他給海明威看了些他的作品,海明威十分慷慨地給他回了信,不吝溢美之詞,大意是“孩子,你做到了!”等鼓勵的話語,那些信當時對我父親極具意義。海明威是個了不起的作家,但和我父親很不一樣,他強大自我仿若驚濤駭浪,而我父親則更加銳敏、細膩,我仿佛能看見他倆在一起喝酒、玩撲克,但他們只見過兩面,并沒有很深的交情。

人物周刊:說說你父親和《紐約客》編輯威廉·肖恩的友誼?1961年《弗蘭尼與祖伊》出版時,他將這本書獻給了“我的編輯、我的導(dǎo)師、我最親密的朋友(老天保佑他)威廉·肖恩”,你父親在書的題獻中不吝溢美之詞:“肖恩是《紐約客》的守護神,是酷愛放手一搏的冒險家,是低產(chǎn)作家的庇護者,是浮夸炫耀到無可救藥者的辯護手,也是天生偉大的藝術(shù)家編輯中謙虛得最沒道理的一位”,聽說肖恩和你父親一樣也很內(nèi)向害羞?

馬特·塞林格:肖恩比我父親害羞得多,他們當然是朋友,也互相欣賞,尊重彼此,不過我父親對于那則題獻的情感比較復(fù)雜,盡管他已經(jīng)那樣寫了。其實我父親在《紐約客》真正的朋友是他的編輯威廉·麥斯維爾,他們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我父親最深的友誼和愛都系于他書中的那些人物。

人物周刊:相比于《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迷惘青春,《弗蘭妮與祖伊》則轉(zhuǎn)向更為深刻的關(guān)于信仰的探討,你祖父母在這方面對他有何影響嗎?

馬特·塞林格:我祖母是個愛爾蘭天主教徒,但并不虔誠;我祖父是猶太教徒,也不專注,和他們相比,我父親渴望認識上帝,追求天人合一的靈性經(jīng)驗,這恐怕是他父母一輩子都沒體驗過的感受。我也搞不明白,兩個不那么委身的教徒怎會生出他這么個特別的孩子,我父親跟我說過很多祖父母的事,他的母親有很強的幽默感,這對順利將他撫養(yǎng)成人助益良多,因為他小時候可是非常淘氣的。

人物周刊:你父親究竟信仰什么呢?

馬特·塞林格:(笑)你的采訪有幾個小時(能聽完)?讓我非常惱火的是那些關(guān)于他的書,包括幾年前那部愚蠢透頂?shù)碾娪埃ㄋ_雷諾導(dǎo)演的紀錄片《塞林格》),都自稱是“傳記”,但給人的印象是塞林格是個宗教狂,總是從這一個跳到那一個。但真相是,他對許多不同的事物都非常感興趣,但對于他感興趣的東西,他會專心研究到底,直到對此無所不知才罷休。打個比方,(舉起手中的水杯)如果他對這個杯子感興趣,他會研究這個杯子的歷史,上的是什么釉,在哪里加工制造的……他會研究關(guān)于這個杯子的一切。他是一名真正的學(xué)者,他也是研究不同宗教的學(xué)者,他讀基督教的書,也學(xué)習(xí)道教思想,他不僅讀道家經(jīng)典,還讀不同版本的評注、解析和相關(guān)詩作,他也讀伊斯蘭教的相關(guān)文學(xué)作品,研究猶太教的哈西德派……不同宗教里的神秘主義色彩讓他感到興奮,而他也在那找到自己的歸屬。他總覺得自己和家人及一起長大的同街區(qū)的孩子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所以他總是在找尋歸屬感,他不僅在宗教研究中找到了,還在愛默生、克爾凱郭爾那里,在很多詩歌文學(xué)中找到了歸屬感。這些都是他一生的朋友,他不會刻意區(qū)分在世的和已故的、真實的或虛構(gòu)的,對他來說,這些朋友比跟你一起喝啤酒的家伙更有意義。

中國唐朝有位傳奇人物龐居士,他選擇了居士生活,但沒有落發(fā)出家,因為他想幫更多的人得道,或許這聽上去有點大言不慚,但我也是這么看我父親的。我從他的筆記中發(fā)現(xiàn)許多有趣的東西,如果你從一個精神性的角度去讀他的文字,有印度教和道教經(jīng)典,也有孔子的教誨等。我父親鉆研各個宗教,關(guān)于耶穌他寫了很多,但他也寫很多老莊思想,而且每一筆都充滿激情。我相信,當他的筆記出版后,和美國讀者相比,中國和日本的讀者會有更深刻的共鳴。我們沒有那樣悠久的歷史,盡管隨著時光流逝,你們也在一點點遺忘,但我想他的筆記出版會直擊核心,而這也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我能感受到未來這里將有一大批讀者,想想我都覺得十分激動。

人物周刊:他的筆記預(yù)計何時會出版?

馬特·塞林格: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整理了十年,或許還需要幾年,材料實在太多了!試想一下,如果你每天寫作四到五個小時,堅持了70年——那個數(shù)量是驚人的,工作量巨大,但也非常美妙,讀著父親的文字,我常笑得收不住,但有時也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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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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