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丨對話莊文強 我沒什么天分,只是一個操弄故事比較好的人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張明萌 日期: 2019-04-26

生存是需要有一點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種支持

港片是用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去制造一個效果

人物周刊:對《無雙》,我們有一個很大的感嘆:它很有港片的感覺,從頭到尾都是香港的審美。

莊文強:有些地方我們很故意的,故意得有點過分了,要呈現(xiàn)以前港片的感覺,比方說泰國的槍戰(zhàn),還有在那個酒店里面那種槍戰(zhàn),我也做得很過分的。但我沒辦法啊,我必須要做一次。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會覺得過分?

莊文強:就好像不合這個時代的美感。

人物周刊:你覺得那場戲太浪漫了。

莊文強:我已經(jīng)好克制了,我本來試過好多慢鏡頭的,我的剪輯師一直不要,后來那些慢鏡頭都沒了。我們的剪輯問要不要叫特技加只白鴿飛過去(注:《喋血雙雄》中,吳宇森為周潤發(fā)設(shè)計了槍林彈雨中白鴿飛起的鏡頭)。我說你不要這種意思啊,是懷疑我的審美嗎,哈哈。

總之這部電影充滿了我對港片的感情,各種港片都在里面了。所以我說這個戲就很好玩啊,都是在作假,故事本身也是作假,整個過程、整個創(chuàng)造的方法也是像作假。

誰敢拍這樣一部戲啊,《無雙》這種。這是一個很好玩的游戲。我很喜歡的一個導(dǎo)演塔倫蒂諾,他的第一部電影《落水狗》把整個《龍虎風(fēng)云》解構(gòu)了嘛,解構(gòu)是我們這一代人很喜歡的一種方法。好玩咯,又好玩又賺錢,多好。

人物周刊:我們依然覺得它非常香港。

莊文強:對啊,很簡單,那種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那種效率,我要把一個想法用盡方法去做,就是港片。要制造一個效果,一個笑點,不擇手段地去做。

人物周刊:這是你看到的港片最大特點嗎?

莊文強:對啊。要不然怎么會有一場發(fā)哥戴那個眼鏡,去買紙那一場。那太過分了,我想出來我也覺得自己很過分,發(fā)哥去試了一些造型,我說哇這個比我想的更過分。演的時候我說,發(fā)哥,我知道這一場是喜劇,是以前的港片常常用的伎倆。你可不可以把前面那幾句演得比前面更英雄一點,我們就不要一開始就搞笑。他一聽就明白了,才有那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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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但是現(xiàn)實我們還是要干活

人物周刊:你之前也說周潤發(fā)和郭富城的角色有對抗在里面,就是你剛剛提的現(xiàn)實和過去的對抗,他們?yōu)槭裁匆獙梗@其實是一個更迭過程。

莊文強:不,因為他們有根本上的矛盾,那很簡單的現(xiàn)實跟浪漫,浪漫原來只能是幻想,我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但是現(xiàn)實我們還是要干活。

人物周刊:會不會太消極了。

莊文強:不消極啊,每個人都在過這樣的生活,我拍戲的時就想如果我是一個像王家衛(wèi)那樣的導(dǎo)演多好,那我肯定行,但我不是啦。

人物周刊:你覺得王家衛(wèi)是活得浪漫的。

莊文強:不,我看他是,可能他也是(和我一樣)不覺得自己浪漫。

人物周刊:每一個人都會有他的浪漫。

莊文強:每一個人都需要,生存是需要有一點精神的支持的,我的浪漫是一種支持,我們想買漂亮一點的衣服,這也是一種浪漫。

人物周刊:現(xiàn)在你生活中的浪漫是什么?

莊文強: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跑步,12點多了,整個維多利亞公園都關(guān)燈了,但是銅鑼灣那些廣告牌還是很亮,我跑到銅鑼灣地鐵站一個出口的時候,我看到兩個大概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她們在接吻,光從背后打過來,我覺得很浪漫啊??吹竭@些我就覺得自己還是活得不錯。

人物周刊:你是一個浪漫的人,當(dāng)你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會覺得很撕裂嗎?

莊文強:經(jīng)歷了好多痛苦的事情,我想到一個很浪漫的情節(jié),但是原來背后攝影機要放、演員要幾點鐘到場……在處理這些的時候,怎么樣保持你還能去抓到那個浪漫的感覺,這很不浪漫。

人物周刊:拍的時候會痛苦嗎?

莊文強:要想值不值得,如果值得的話,我就忍受著痛苦去造出那個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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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這樣妥協(xié)”

人物周刊:《無雙》最后,為什么警察最后回山里面找張靜初?

莊文強:我這劇本寫好了,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女人的電影——當(dāng)然郭富城就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這很重要——其實這真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女警和她在討論一個事情:什么叫愛嘛。

現(xiàn)代人覺得愛有很多條件,但那個女警和假的張靜初有一段對話:其實愛沒有條件的,當(dāng)愛出現(xiàn)就是愛了。我覺得后來她要去找真的張靜初,讓她有一個完滿的結(jié)局,那個完滿的結(jié)局就是:原來愛來得很容易,也很脆弱。可以因為你旁邊住了一個鄰居,他喜歡你而你不知道,但是他摧毀了你所有的愛。對我來講那個很重要。

拍那場戲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等云,那個云等了大半天,但大家就覺得很值得,因為那場戲?qū)嵲诤苤匾?。那種環(huán)境很容易讓人感覺到,人生的所有東西都不能掌握。其實那個也能呼應(yīng)到郭富城,很希望能做一個畫家,但是完全一點做畫家的能力都沒有,希望有宿命感那場戲。那種宿命感很可怕。

我說我自己很像他,是感受到了那種宿命感,我選擇了拍電影,拍到一部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的天分是不夠的。

人物周刊:拍哪一部的時候。

莊文強:拍到《聽風(fēng)者》。因為我沒什么天分,只是一個操弄故事比較好的人,但是我沒有開創(chuàng)性的想法。

人物周刊:你覺得誰可以?

莊文強:賈樟柯就有這個能力哦,他的故事總能找到你沒有見過的東西,我的故事都是大家見過的?!缎∥洹纷屛铱吹揭粋€不一樣的世界,《站臺》里面那個世界也是我沒有看過的。王家衛(wèi)、杜琪峰、拍《一個字頭的誕生》的韋家輝,還有張藝謀、姜文、陳凱歌,他們好像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貝托魯奇也是,《巴黎最后的探戈》。賈樟柯拍《江湖兒女》也有一點,但是他很冒險,他處理一個他不大懂得處理的類型,那個類型反而是我能處理得很好的。因為他在處理一樣他不大了解的東西,會沒有安全感。在沒有安全感的時候,會讓你把最有安全感的部分拿出來,所以就會有重復(fù)。這是每一個導(dǎo)演都會面對的。

人物周刊:你也有重復(fù)嗎?

莊文強:當(dāng)然有。我的故事沒有開創(chuàng)性的。其實王家衛(wèi)導(dǎo)演、杜琪峰導(dǎo)演都有鼓勵過我,叫我嘗試一下用他們的方法去拍戲:一直賭,沒得到你最好的狀態(tài)你就不關(guān)機。但我沒那么大的膽量啊,我就是那種人,我不想虧老板的錢。王家衛(wèi)導(dǎo)演、杜琪峰導(dǎo)演會把那個制作費壓縮,壓到很低。你看他們的戲,每一天都是兩個人一個空間,都是文戲,他們有能力去把制作周期拉長,一直在跟演員去折騰怎么樣找到演員最好的狀態(tài)。

人物周刊:你想創(chuàng)造出像賈樟柯那樣有創(chuàng)造意義的電影嗎?

莊文強:其實自己每一次都會想,但是可憐的地方就是每一次都做不到。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能突破那個天花板嗎?

莊文強:不知道,真的要看,其實應(yīng)該這樣說吧,我自己也有想過,原因是我不夠任性,我是一個比較愿意遵循規(guī)矩的人,這句話已經(jīng)有決定性的宿命在里面,其實創(chuàng)作好像不應(yīng)該遵循規(guī)矩。

人物周刊:我們會覺得,浪漫的人不應(yīng)該遵守規(guī)矩。

莊文強:我也想啊,但真正在做的時候。因為電影是一個團隊的工作嘛,我不習(xí)慣罵人,不習(xí)慣任性,其實有些時候任性是會傷害人的,我就不大愿意去做。本性的問題。

人物周刊:這會成為你突破的阻礙?

莊文強:對啊。有些時候我的工作人員,尤其是我的副導(dǎo)演會告訴我,其實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去做的,不需要每一次都這樣妥協(xié)。

人物周刊:你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會去改。

莊文強:什么叫本性?本性就是你不能改變的東西,當(dāng)然我也擁抱這樣的事情,因為我遵守規(guī)矩,所以我在執(zhí)行上面會比較順利啊,我沒有那么多意外。當(dāng)然,沒有意外就沒有意外驚喜,然后我又因為有規(guī)矩,在講故事方面還是比其他人好。因為故事就是一個規(guī)律,你必須要對規(guī)律有好一點的執(zhí)著,所以我好不好沒所謂啦。我很喜歡的一個電影導(dǎo)演叫Billy Wilder,直到今天,我仍然認(rèn)為他是最會講故事的人。《日落大道》《雙重保險》《公寓春光》……他寫的劇本到今天還是教材。

2019年4月14日,香港,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莊文強獲得最佳導(dǎo)演、最佳編劇兩項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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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遠都是失敗者”

人物周刊:你覺得你最好的劇本是哪一部?

莊文強:我覺得《竊聽風(fēng)云1》應(yīng)該是我最好的劇本,只是劇本,不是電影。

人物周刊:你覺得它好在哪里?

莊文強:對人性的(展現(xiàn)),《竊聽風(fēng)云1》在最初劇本三個主角都不是好人,都互相害對方,想對方背黑鍋,勾心斗角。

人物周刊:你之前說相信人本善,但這三個人都是壞人。

莊文強:相信,我的劇本一直在講這個,本善是前提。

人物周刊:但是會因為現(xiàn)實的無奈……

莊文強:對,他們肯定會走向不好的地方。惡都是有理由的,他們?nèi)齻€都發(fā)現(xiàn)其實這樣害來害去害不到對方,只能害到自己,然后才走在一起。所以我們才會有電影。我們在提醒大家,記住你本善。

人物周刊:你覺得這是電影最重要的意義嗎?

莊文強:電影跟故事都是,這是最重要的。你常常叫人家要善,我自己覺得會孕育出更多的壞人,壞人怎么樣去做極端的壞人?他用善去掩飾自己。你不斷去告訴人怎么樣去善,他們就得到更多的材料去假裝善了。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希望嗎?

莊文強:當(dāng)然有,我是有邏輯的,這不是感性的,我相信人有求生的本能,人是不會毀滅自己的。你說有人會瘋狂,但是我相信必然會有很多人去阻止他。

人物周刊:在善惡探討上,《無間道》觸及很深,善惡的邊界沒有那么清楚,之前類似的作品比較少。

莊文強:也不是。《龍虎風(fēng)云》已經(jīng)有正面去講這個問題,《英雄本色》也有涉及,發(fā)哥跟狄龍根本是賊,張國榮說的沒錯,怎么樣說黑也不會變成白啊。

人物周刊:但是《無間道》是能看出單純的善惡之外人性曖昧的部分。

莊文強:我們把善惡人性立體了。以前香港片大部分壞人就是做壞人,壞人會做出壞人樣,其實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壞人都是裝出好人的樣,一個人不是因為要去使壞才變成一個壞人,其實每一個人都想做好人。你想一個賊為什么去當(dāng)賊,不會因為他生下來就是賊。沒有一個寶寶一出生就想到毀滅地球,毀滅了地球你住在哪里?

大部分人都偷過東西,為什么會去偷東西,得不到才去偷,如果你有別的方法,比方說叫媽媽買,媽媽會買給你,就不會去偷了。媽媽沒錢買,是不是得去偷?。慨?dāng)這個偷的動作變成了習(xí)慣,偷如果廣義講,是去傷害其他人,如果你傷害其他人變成了一種習(xí)慣,你就會用各種方法去傷害其他人。所有的賊都在講一句話,我做完了這一票我就不會再做了,但是有可能嗎?他沒有其他的生存技能。所以所有好的東西其實都是要來掩飾壞的東西,所有壞的東西,出發(fā)點都是好的。我們是想去做這樣的一個事情,所謂性本善,是這個出發(fā)點。

人物周刊:最后呈現(xiàn)出來,很難用一句性本善概括。

莊文強:所以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無雙》里面發(fā)哥不是告訴你了嗎,“只看到黑跟白的人永遠都是失敗者?!?/p>

人物周刊:但是人們拆解、看清了這些立體的東西也并沒有成功。

莊文強:對。如果有一天人類真的能看清所有的東西,那可能就不再需要有故事和電影了,因為人類都太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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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就像奶茶

人物周刊:2002年開始,你的作品隱約有時代影響在其中,但你似乎沒有主動去表露。

莊文強:有有有,應(yīng)該沒有主動去意識到這些。我寫故事的時候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呢?是我太客觀。故事要寫得好必須主觀。沖進去那個世界,你就活在那個世界,所有的反應(yīng)都會是真的,如果我去設(shè)定設(shè)計,就不好看的,戲都是這樣。

人物周刊:你剛才提到了身份認(rèn)同的問題,成長經(jīng)歷和香港回歸造成身份認(rèn)同上的曖昧感會影響到你嗎?

莊文強:會,我最近很確定這是一生的,起碼是我這一代人都不能改變的。我常常說這一代人怎么樣去比喻呢?我們就像香港的奶茶一樣。你知道奶茶是從哪里來的嗎?奶茶最先來自英國,在茶旁邊有奶,有檸檬。香港人覺得這個蠻好喝的,但是不夠勁,茶都很淡,他們就把中國的普洱、大紅袍,印度的錫蘭茶加進去。因為沒有茶包,就用絲襪做出來,但是奶加進去不滑,他們就在茶最熱的時候沖奶進去,經(jīng)過一些化學(xué)作用,奶本身的蛋白質(zhì)被破壞,反而弄出了另外一種味道。

我們這代人就是這樣。西方跟東方的東西混在一起,我家里講中文,但是我上學(xué)都是講英文。后來我念電影,有些是跟中文有關(guān)的課肯定要講中文,但是我在念工程的時候,我到暑假才知道那些老師會講中文,平時上課他們不講一句中文。其實這是習(xí)慣了。這些讓我們在文化上變得不中不西,一生都不中不西。

人物周刊:但你不會在作品中明確地表達這種感受。

莊文強:還沒有。這不是我的興趣。什么叫時代,時代還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有些創(chuàng)作人可能更宏觀,要創(chuàng)作與時代相關(guān)的事情,會做得很好,但是我還是在意人物,對于我來講,還是有很多很有趣的人物值得我去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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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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