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丨灰燼中的祖母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查濟 日期: 2019-05-10

她的特別之處、也是不幸之處在于,本應(yīng)壽極而終的一生,卻在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奶奶辭世一年多了。作為普通農(nóng)村老太太,她除了享壽92歲,并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經(jīng)歷,無非一生清苦,晚年孤獨。她的特別之處、也是不幸之處在于,本應(yīng)壽極而終的一生,卻在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鄂東山區(qū)冬天陰冷,農(nóng)村沒有土炕、暖氣,能夠御寒的只有屋內(nèi)的火盆和手里的烘壇——一種內(nèi)置炭火和柴灰的陶制手爐。烘壇輕便易攜,寒冬臘月,很多老人行走坐臥都不離手。我幼時由奶奶帶大,時常提醒她使用烘壇注意防火,不要把棉衣棉被點著。奶奶性格開朗,愛開玩笑,每回都答:燒著了還好些,都不用埋,直接火化。

聽長輩講,奶奶出生于地主家庭,是家里唯一的女兒,從小嬌生慣養(yǎng),十多歲就在父兄影響下染上抽煙的嗜好,此后一輩子煙不離手,去世前仍然每天兩包。雖說有80年煙齡,體檢顯示她心肝脾肺一點毛病都沒有,她時常笑言自己怎么這么能活,是不是閻王爺弄丟了她的生死薄。

后來,家道破落。約莫二十歲時,奶奶嫁給了放牛娃出身的爺爺。地主小姐和貧農(nóng)小伙組建的家庭格外和睦,夫妻倆拉扯大了六個孩子。二伯講,他幼時偷吃家里一碗米飯,被奶奶掄著鋤頭追了好幾里地,還讓他跳到水塘里淹死算了。我問二伯何以至此,二伯答:那碗飯是全家人一天的口糧。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前后,兒女也先后成家立業(yè),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爺爺卻突然走了。其時奶奶56歲,之后36年,她只能在對丈夫的懷念和對兒孫的寄望中度過:她拉扯大了六個孫輩;曬稻谷、播菜籽、除雜草,樣樣精干;洗衣、做飯更不在話下??臻e時,她就打打麻將,聽聽收音機,當年紅透大江南北的《還珠格格》她也陪著孫輩一集不落地看完。只是年紀漸大,眼神不好,有時從燉肉罐子里撈出洗碗布,有時將紙包的茶葉當成腌菜,鬧過不少笑話。

空巢老人生活凄苦,特別像奶奶這樣早早沒了老伴、一個人走完后半生的。隨著我這個最后陪在她身邊的孫子考上大學,負笈遠行,奶奶徹底過上了一個人的生活。從此她一個人做飯、睡覺,一個人乘涼、取暖,一個人看電視、等電話。寂靜的山村里,這樣的老人有很多,他們的孤獨深重又無法言說。

奶奶的90歲大壽從十月推到臘月,就因為擔心兒孫沒法到齊。那天大家從天南海北趕回來為她賀壽,唯獨大伯因為陳年債務(wù)糾紛沒能出現(xiàn)。大伯不會想到,那是他見奶奶的最后機會。那天,奶奶應(yīng)該感受到了兒孫滿堂的榮光和福壽綿長的喜悅?!巴腥松痪褪菆D這個味?”老家人高興時喜歡念叨的這句話,在那個煙花漫天、鞭炮轟鳴的夜晚,大概也出現(xiàn)在了奶奶心里。

10個月后,我接到妹妹電話,“哥,奶奶死了!奶奶被燒死了!”那一刻,我坐在車里,五雷轟頂,天翻地覆,整個人都木了,沒有一滴眼淚,腦子里只有一句話:奶奶被燒死了。當我輾轉(zhuǎn)到家,扛著花圈和鞭炮進門,只見一具漆黑的棺木橫在堂屋,棺蓋已然封死。按照鄉(xiāng)風,有人離世,須待子孫盡數(shù)歸來,向遺體告別后才可封棺。而在奶奶的葬禮上,這個傳統(tǒng)被迫省卻:火災(zāi)過后,已經(jīng)沒有遺體,只有被熏得漆黑的房間,以及一堆被匆匆收進棺木的殘余器官和骨骼。奶奶真的像她曾笑言的那樣:在自己的床榻上火化,灰飛煙滅了。

那場事故,沒人能說清原因,鄰居發(fā)現(xiàn)濃煙時,悲劇已經(jīng)無可挽回。奶奶的死究竟是烘壇失火,還是人為點火——在老家,風燭殘年的老人因為無人照顧了結(jié)生命的例子并不鮮見,況且去世前奶奶已經(jīng)半身偏癱,絕大多數(shù)時間只能躺在床上,抽著煙倒數(shù)生命——都無從得知了。

幾年前我曾回家陪她住了幾天。離開那日,我走出家門半里多地,站在河堤上遙望老家的房子,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久久佇立在屋檐下,朝著我的方向,一動也不動。我知道屋檐下的奶奶已經(jīng)看不見我了,就像后來我站在那間失火的房間里看不見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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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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