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丨弗羅斯特·甘德 詩歌是探索心靈的新聞紀實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乃清 日期: 2019-06-20

“詩歌也在報道事實,只是它敘述的是情感層面的新聞,用詩的語匯,這是一種針對心靈的新聞探索報道”

“我們僅有的對手只是音樂?!保ā吨苣昙o念》)

5月11日晚,上海 1862時尚藝術中心,63歲的美國詩人、2019年普利策詩歌獎得主弗羅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在前衛(wèi)電音與幻彩布景中朗誦起了他的《分娩圣母》、《手磨石》等多首詩歌代表作。

5月10日至12日,由詩人王寅策演的三場“春天詩歌音樂劇場”在黃浦江畔老船廠改造的新劇院上演,全球多位詩人用各自的母語朗誦詩作,與音樂家們合作了一場跨文化、跨時空的文本與聲音實驗。劇場三天內觀演者近2000人,平均上座率超九成,在線直播單場觀看近10萬人……詩歌的魅力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演出結束,甘德在他下榻的酒店接受了本刊記者的專訪。研習過日文的甘德識得幾個中文字,他用繁體寫下自己最愛的中文字“馬(馬)”,“因為它的造型太美了,而且如此形象!”接著又寫了個“日”字,在上面依次添加筆畫寫下“目”和繁體的“見(見)”,邊寫邊念叨著“陽光、眼睛、看見……”,儼然深諳中國文字的構造精髓。

早在2011年,甘德曾以詩集《來自世界的核心樣本》入圍普利策獎。今年4月,甘德憑借新詩集《同在》摘獲普利策詩歌獎,他在詩作中悼念亡妻,深沉的悲傷裹挾著內心的隱痛;他以詩作滿懷憐憫地陪伴晚年罹患阿茲海默癥的母親,筆法樸素卻動人至極;此外他還記錄了自己多次游走墨西哥與美國邊境的見聞感悟。有書評人說,“甘德的詩是一種公開的吶喊,它描繪了一種自我融入世界的燦爛邊緣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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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不能喂飽靈魂,但詩歌能滋養(yǎng)生命

人物周刊:你對這三天的音樂劇場怎么看?尤其是自己參與朗誦的那場?

弗羅斯特·甘德:極度興奮!全球有許多類似的詩歌慶典,通常只是朗誦詩歌,有時屏幕后方會出現同步翻譯,但主辦方花了很多心思,用這樣一種極具創(chuàng)意的方式促進詩人和音樂家之間的合作,多媒體背景設計也非常漂亮,策演人王寅自己是詩人,他捕捉到了每位詩人的特色,給每個人現場搭配的音樂家都很棒,堪稱完美!

人物周刊:你朗誦時,背景搭配的電子音樂相當前衛(wèi),現場極具沖擊力。

弗羅斯特·甘德:對!我在美國只知道現場會設置成電子樂,但我對音樂人33EMYBW的風格一無所知,她此前讓我錄了段朗誦音頻,接著編設了這些背景音,我們是等我來了上海后才即興搭配的,我很享受這個合作過程。

人物周刊:這是你第幾次來中國?分享下你在這里的見聞?

弗羅斯特·甘德:我常在時間線中迷失,這應該是第五次來中國,之前我去了揚州瘦西湖和廣州,中國太大了,是令人著迷的地方。第一次來中國我是隨美國作家艾略特·溫伯格一起,我們和西川、翟永明等人一起旅行,還去了著名的絲綢之路,造訪了喀什。

艾略特和我還去了云南麗江,我們進入納西族的村莊,非常獨特的地方,即便是旅游景點,它也能帶你遠離市廛。納西族文字和中文書法不同,他們的象形文字生動地反映出當地人的生活。大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美籍奧地利探險家約瑟夫·洛克曾在納西族村落生活,考察當地風土人情和動植物,許多文章發(fā)表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上,正是他這一時期的文章激發(fā)了詹姆斯·希爾頓創(chuàng)作后來那部講述香格里拉傳說的《消失的地平線》。另外,洛克的文本影像讓從未到過中國的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拓展了他的詩歌版圖,讓他對中國詩歌產生濃厚興趣,此后將大量中國詩作譯介至美國。事實上,中國古典詩歌對美國現代主義詩歌產生了巨大影響,因為美國此前的詩作都是敘述故事,直到龐德開始譯介中國詩,他發(fā)現在中文里,你不必將一切呈明,例如你將一個“云”字和一個“游”字并置,這并非表明“游者如云”或“云在旅行”之類,但“云游”有著雙重意味,營造了一種奇妙的意境,特別美!自那以后,英美詩人創(chuàng)作時也借鑒起這種多義模糊性。

人物周刊:幾個月前剛去世的美國詩人默溫也非常欣賞中國詩歌和東方哲學。

弗羅斯特·甘德:沒錯!他深受東方文化影響,而且他后來創(chuàng)作詩歌停止使用標點符號,將一切都融合了。中國古代詩文創(chuàng)作也不標點。我也嘗試過這么寫詩,很有意思,我喜歡變化,也在不斷創(chuàng)新寫作手法。你知道嗎?我那本《同在》詩集中有首《探聽》,起始兩句“什么關上了又發(fā)光?什么打開了又變暗?”其實受到屈原《天問》的啟發(fā),我非常喜歡這本古老的詩集,太神奇了!我聽說《天問》里頭有不少生僻字,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但每個句子都在發(fā)問,這該是多么神秘的一部作品,仿若一趟探索靈性的哲學之旅。

人物周刊:在題為《頤和園》的詩中你寫到三島由紀夫,你似乎對日本文化也很感興趣?你的詩集《永子與高麗》的創(chuàng)作緣起是什么?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我學過日語,對日本文化很感興趣,還與人合作翻譯了日本詩人吉增剛造和野村喜和夫的作品。詩集《永子與高麗》題目取自兩位日本舞踏藝人的名字,永子是女性,高麗是男性,他們曾有四十多年合作經歷,表演舞踏時他們全身裸體、抹上白粉,弓腰折腿、滿地翻滾,他們的舞蹈動作極其緩慢也極具戲劇性,舞者臉部會扭曲成極度痛苦的情狀……我非常喜歡舞踏這種藝術形式,它激發(fā)了我創(chuàng)作詩歌的靈感。

永子與高麗?? 圖/David Fullard

人物周刊:來中國旅行期間你寫了不少詩,《會議》那首詩中提到當時的議題:在全球化時代中文詩歌何去何從?你在詩作結尾發(fā)問:“所探詢的還有什么別的,利害攸關的是什么?”你得到答案了嗎?

弗羅斯特·甘德:那次“會議”恐怕他們并沒有得出結論,但我個人覺得我在大家的詩歌中依稀看到了答案,在全球化時代,中國詩人如翟永明、西川、北島等人,還有更多年輕詩人,他們的創(chuàng)作受到全球各個地區(qū)的影響,又如王寅,他的詩作能很好地融入美國詩壇,當然,首先它是中國本土化的,但因著它獨特的抒情性,似乎又衍生出點別的,進而成了國際化的詩作。

人物周刊:接著那個議題,我想問的可能不只是中文詩歌,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詩歌的未來何去何從?

弗羅斯特·甘德:快節(jié)奏生活也許會剝奪人們品味詩歌的能力,但換個角度看,對那些在滿屏影像的視覺時代中成長的年輕人而言,他們更迫切地感到靈魂層面有所需求,這也激發(fā)了他們對詩歌的興趣。就像這次詩歌音樂劇場,底下坐著那么多年輕讀者。事實上,和以往任何時候相比,現在有更多年輕人讀詩,這個現象真的很有趣!人們一方面對詩歌感到陌生又疏離,它又不能賺錢,和商業(yè)經濟截然不同,但不知何故,它更深地觸動了人的靈魂,畢竟錢不能喂飽靈魂,而詩歌能滋養(yǎng)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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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塊石頭都帶著它的死刑來到這個有生的世界”

人物周刊:聽說你大學主修地質學專業(yè),這個專業(yè)最有趣和最枯燥的部分是什么?

弗羅斯特·甘德:我對地質學感興趣,因為它和生態(tài)學密切相關。和多數人感受相似,我覺得人們正處于生態(tài)危機之中,海洋受到嚴重污染,漁民逐漸消失,各個物種瀕危,而我非常關注人類與生存環(huán)境的關系。這個專業(yè)比較無聊的部分?就是你要記住各種礦物質的名稱還要辨認得出。大學期間,我花了整整四年學會辨認晶體的不同形式,學會用X光繞射體繪制礦物質的結構圖,探查古哺乳動物的輻射能,用力敲碎黑頁巖去研究那些筆石綱動物,它們的結構如此密實,甚至比鉛筆劃痕更難辨析,而且我還要非常仔細,提防著別一不小心把這些給吸了進去。

人物周刊:這個專業(yè)對你后來從事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弗羅斯特·甘德:幫助我更細致地去觀察物質結構。念地質學時,我受過訓練,既要觀察像大山那樣的巨型結構,探測其間各種重大變化,也要學習在顯微鏡下讀取晶體的微觀結構。因此,我的工作要不斷平衡對宏觀和微觀結構的認知。從事地質學研究,你會以兩種角度看待時間,有時你覺得時間如此緩慢,這和人類情感上對時間的認知截然不同。所以,當我寫一首詩時,我希望作品中同時蘊含著宏觀和微觀兩種對時間的體認。

人物周刊:也許因為這個地質學專業(yè),你在詩作中經常描繪石頭?我猜你自己也收藏石頭吧?

弗羅斯特·甘德:沒錯!歡迎你來我舊金山的家中參觀,我還收藏各種化石,從寒武紀的三葉蟲到泥盆紀的鯨骨,還有三疊紀的恐龍化石等等。此外我也收集石頭,尤其是沙漠中的石頭,從中國西北戈壁到撒哈拉大沙漠,我的石頭來自世界各地。

人物周刊:為何偏愛收集沙漠中的石頭?

弗羅斯特·甘德:我非常喜歡沙漠,沙漠迫使你專注地傾聽和觀察,某種程度上,沙漠就像詩歌,它們或許會嚇到你,因為放眼望去有太多空白。但你湊近去感知,越近看到的越多,因為沙漠實際上充滿活力且富于變化。

人物周刊:你在《一片空地》中的詩句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塊石頭都帶著它的死刑來到這個有生的世界”,這首詩的具體創(chuàng)作背景是怎樣的?

弗羅斯特·甘德: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受到我一位名叫雷蒙德·米克斯的攝影師朋友的啟發(fā),他曾在緬甸拍攝了很多當地人的照片,我沒有去過那里,但我看到這些人的形象寫下了這首詩。那是個非常貧窮的國家,有很多孩子在勞作,人們都是筋疲力竭的樣子,他們像原始人一樣采礦,“露天下的正午,男人們在強光下萎縮?!蔽蚁牒瓦@些與自己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人產生聯系,受到雷蒙德的照片啟發(fā),我寫下這首詩——“你要去哪兒?灰頭鬼臉的。你從哪兒來?突兀無味的亂石堆,一片貧瘠的王國……石頭說,我可以被解讀,但你不可以。磨光了的空氣,礦物般,像一層薄薄的云母。照片上的土墩,眼睛里的虹膜……”

人物周刊:我在這首詩中讀到深深的憐憫。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對這首詩而言,“憐憫”這個詞的解讀很精準,謝謝你看到了這點,我們需要這樣悲憫和謙卑的態(tài)度,當我們看到那些困境中的人,就會試著學習忘記自己,放棄自我中心,才能讓你與他人建立真正的聯系。

弗羅斯特·甘德在前衛(wèi)電音與幻彩布景中朗誦他的詩歌作品?? 圖/王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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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詩集《同在》,獻給亡妻的一曲挽歌

人物周刊:可否介紹下普利策詩歌獎的評判標準?中國讀者更熟悉的是它的新聞獎。

弗羅斯特·甘德:事實上,我認為詩歌是另一種新聞紀實,詩歌也在報道事實,只是它敘述的是情感層面的新聞,用詩的語匯,這是一種針對心靈的新聞探索報道。

人物周刊:提及你這次獲獎的詩集《同在》,開篇引用了威廉·布朗克的短詩《世界》,他在詩中寫到“這個飄蕩的世界”、“你”和“錨”,你為何選擇這首作品,在這飄蕩的世界,你生命中的“錨”或者說“安全感”是什么?

弗羅斯特·甘德:這本詩集多數作品是獻給我已故的太太C·D·賴特的,她就是我生命中的“錨”,讓我在這個飄蕩的世界安定下來,不至隨波逐流。當她去世后,我一度覺得自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四處飄蕩著,因為她一直是我價值觀的源頭,她是我見過最高尚的人。她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全球聞名,無論我到哪里,人們走到我跟前就說,我喜歡賴特的詩歌,她的作品深深影響了我。她非常風趣,極度聰明,但非常謙卑,從來都不會自命不凡,她可以和任何人坐下來交談,逗他們開心,同時她是個極其誠實、講求公正的人。

人物周刊:通常她都是你的第一讀者?

弗羅斯特·甘德:沒錯,她永遠是我的第一讀者,我也是她作品的第一讀者,這本《同在》是我寫的第一部沒有她同在的詩集,2016年1月她突然離世,此后一年半時間我什么也寫不出來,直到渡過那段艱難的痛苦時期,我才重新提筆寫作。

人物周刊:你在很多場合朗誦的那首《分娩圣母》也是為紀念她而作的?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我們曾經一起去意大利的蒙特奇旅行,觀賞了皮埃羅·德拉·弗朗西斯卡的名作《分娩圣母》,這是一件令人驚嘆的作品,畫上圣母穿著美麗的藍袍,因為她懷孕了,肚腹部位的袍子裂了開來,就好像一道瀑布。在我這首詩中,我描繪這個形象,同時也沉浸在痛失愛妻的悲傷中,沒有她的日子,我煢煢孑立,仿佛在森林中迷了路,直到那道瀑布裂開,我在詩中所寫那個跪下來的“他”就是我自己,“他停頓了一下,垂下眼睛/凝視了片刻,難以/承受這片/安寧—廣袤、自由、/駭人又原始”,直到我在這神圣的體驗中重獲平靜。

人物周刊:你怎樣理解神性?

弗羅斯特·甘德:(沉思片刻)這是個很好的問題,也是個非常深的問題。我所理解的神性,是對自我中心的超越,實現和他人的連接與更深的愛。我覺得生命的價值在于每個普通人都能不斷突破那個小小的自我,尋求一個更大更高的愿景和目標,但實現過程則是以一種更謙卑的方式,就好比更專注地聆聽。正如南美民族英雄西蒙·玻利瓦爾所說,真正的祈禱就是聆聽,這也是我為何鐘情沙漠的緣故,沙漠里一片沉寂,你能更深更專注地聆聽。

人物周刊:我閱讀你的詩作,發(fā)現主角大多為女性,你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嗎?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我從小在女性環(huán)境中成長,父親不在身邊,我由母親和祖母撫養(yǎng),還有兩個姐姐。直到考上大學我才真正進入男性主導的世界,起初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因為男性的思維如此不同。我在女性環(huán)境中成長,她們是情感化的,但男性非常講求邏輯,我想我們需要平衡這兩種思維。事實上,我翻譯過不少女性的作品,因為從歷史上看,男性作品不斷被翻譯,女性寫作者的作品卻總是很少被翻譯,世界上有很多非常有才華的女作家,所以我很有興趣傳播她們的聲音。

人物周刊:你還翻譯了不少聶魯達的遺作,有何發(fā)現?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這是個令人興奮的故事。你知道,聶魯達算是全球最著名的詩人之一了,但他一直在寫作,當他去世時,他的妻子發(fā)現他三處住所里有數百個箱子。此前基金會一直協(xié)助她保管聶魯達的遺稿,但直到幾年前她去世,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才開箱整理。面對聶魯達從未面世的作品,其中有些是打字機打印出來的成品,是完整的詩作,但有些是寫在菜單或各種碎紙片上的札記,有的甚至沒標明時間,他們都將之發(fā)表了,起初我覺得真可怕,仿佛某種營銷行為……但事實證明,這個偉大的詩人真的寫了好多作品,有些沒發(fā)表真是可惜了,因為那些詩非常棒!這些作品發(fā)表后,出版社希望在美國出版,我很幸運,被選為了譯者,我翻譯了大約24篇作品,其中多數是動人的情詩。

人物周刊:在《兒子》這首詩中你寫道:“我把一生都給了陌生人,沒能給我愛的人?!边@其中似乎包含了某種愧疚?

弗羅斯特·甘德:是的,坦白說,巨大的愧疚。當你朝夕相處的某個深愛的人離開后,你會突然被這個事實驚醒,悔恨當初,為時已晚。我太太去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反省,想到自己過去總是工作至深夜,卻沒有更多時間陪伴她料理家務,哪怕一起燒飯。我過去總是把時間分給了許多無關人士,參加各種活動,他們奪取我的注意力,因為我覺得太太總是在身邊,但事后你才驚悟,那些選擇太可怕了,真是不應該,悔恨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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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的核心,有著自己的一套基因”

人物周刊:詩集《同在》中還有一部分內容是你對美國與墨西哥邊境地區(qū)的觀察。

弗羅斯特·甘德:這部分作品和邊境地區(qū)的文化沖突有關,你知道,墨西哥人進入美國有段歷史了,但美國人似乎非常害怕外國人,特朗普像建造長城一樣防止外來人口進入。這是個復雜的情況,因為它真實存在,確實沒有一個國家可以容納每個想要進入的外來人口,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對這些相對弱勢的外來人口抱持同情心。我去當地考察時會聯想起那些歷史創(chuàng)傷,邊境地區(qū)隱藏的設備可以探測到腳步聲,監(jiān)控著一草一木,人們傾盡所有,帶著孩子冒險穿越邊境。因為那里有大片沙漠,很多人缺水而亡,我在現場看到的許多景象引人深思,我會寫進詩中,這也是為什么我說詩歌是另一種新聞紀實。

人物周刊:詩集的第三部分寫到了你的母親,我被那首《路得》深深觸動,它很樸素,但非常感人,說說你的母親路得?

弗羅斯特·甘德:我的母親是名小學老師,她是虔誠的基督信徒,我從小常隨她去教堂,KJV版《圣經》對我影響巨大,無論是我的生活還是創(chuàng)作。我的母親曾是個活力四射的女性,對萬事充滿好奇,她認識世上的各種鳥兒,甚至四處旅行去觀鳥。她熱愛大自然,癡迷于種植,有個自己的花園。她自然地釋放自己的天賦和熱情。有時我覺得學者們太過拘束,害怕釋放自己的熱情,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看起來更具批判性。但我母親教會了我釋放天性。她現在87歲了,晚年一直在與阿茲海默癥抗爭,她喪失了意識,現在連我也記不起來了,但我知道必須在她即將離去的日子在她身邊陪伴她,就像她曾陪伴我出生那樣。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時間的流逝?

弗羅斯特·甘德:對我而言,文學的美妙之處在于,人們將過去的記憶帶到我們身邊,好比古希臘女詩人薩福兩千六百多年前寫下的詩句,她所處的時代早已消失,但我們仍然可以閱讀她的詩,感受她對當時生活的各種細膩銳敏的情感,如此,她所處的時間段仿佛也融入了我們當下的時間。在我看來,文學的這種力量真是令人驚嘆。

人物周刊:說說你對未來的認知?我發(fā)現你的電子郵箱選了個和你姓名諧音的單詞forthgone,這個詞確乎有預知的意味?

弗羅斯特·甘德:哇!還沒人跟我聊過這個,居然被你發(fā)現了,你可真夠厲害的。關于未來,說實話,我頗為擔憂,當然,未來的世界將沒有我的存在,但我擔心的是,如果繼續(xù)這樣沖突不斷,未來世界人類也將消失吧,只要看看現在物種滅絕的速度和環(huán)境污染的程度,你就可以想象那個未來。我去過玻利維亞,也翻譯過當地作家的作品,我在這本《同在》詩集中也寫到過,在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當地土著使用艾瑪拉語時,我發(fā)現他們談論未來時指著身后,他們描述“未來”和“背后”的詞是同一個,而描述“過去”時他們卻指著前方,他們使用的“過去”這個詞和“眼前”是同一個詞,這或許與艾瑪拉語的語法結構有關。但令我著迷的是,不同文化對未來和過去的認知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我對未來的擔憂還包括英語太過主導這個世界的文化,許多語言正在消失,但事實上每種語言都呈現了一個認知世界的角度。

人物周刊:剛才我們聊時間,關于空間我也有個問題,在《招魂》這首詩中你寫到:“這時我幻想一個比人生更真實的空間?!痹凇兑黄盏亍分心阋矊懙剑骸跋蚯耙徊?,他和我們在一起。后退一步,另一個空間收了他。”你似乎非常癡迷于“另一個空間”?

弗羅斯特·甘德:謝謝你!除了記者,我覺得你可以做文藝評論,你對詩歌的認知非常敏銳。感恩你的閱讀,要知道,自從我獲得普利策詩歌獎以來,無數記者來采訪,但很多人都沒讀過我的詩,甚至有人問出“這書有多少頁”這樣的蠢問題,但你做了很多功課,真是感謝。我相信這個世界由多重“空間”組成,但每個人只關注自己那個“空間”,認為只有這個才算數,例如上海是個高樓林立的摩登城市,它會忽視西部戈壁灘上那個“空間”,但我覺得每個“空間”都是相關的,我不覺得只有自己所處的那個“空間”才是真實的,更不認同我們可以輕視他人的“空間”,我一直在學習沖破“空間”的限制。事實上,在玻利維亞土著的認知中,生與死的“空間”也是可以打通的。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死亡?

弗羅斯特·甘德:美國詩人華萊士·史蒂文斯說過,死亡孕育了美,因為生命短暫終有一死,人才會更珍惜生命本身。對我而言,我追求成為一個更良善的人,這對我來說比獲取名利重要得多,正如我曾在《兒子》那首詩中所寫的:“善的核心,有著自己的一套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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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王寅、包含協(xié)助聯絡專訪;實習記者唐慧敏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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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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