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走進來的時候我們倆都嚇了一跳。我之前只見過他的照片，一張少年的臉，嘴巴總是撅得很無辜。但真人卻要老成持重很多，乍一看以為是個走南闖北的包工頭。嘴唇的角度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似乎他已經(jīng)接受了某種不公正待遇并準備回擊，打算隨時講出一個語帶譏誚的笑話。他顯然對我也深感意外，原因自不必多說。為了掩飾彼此所受到的驚嚇，我們尷尬又倉促地行了握手禮，坐下來硬談文學。
鄭在歡，一個囂張的名字，像是網(wǎng)名，類似李尋歡、花滿樓。但其實跟他真名相距不遠，他本名鄭歡歡，大家都叫他歡歡，跟大熊貓同名，聽起來飽受寵愛。
在90后的寫作者里，鄭在歡獨樹一幟。他初一輟學，離家打工，16歲開始寫作，起因是他在那個時候“學會了自慰”——作坊里一起打工的男孩子們沒有什么娛樂，會去附近的書攤租書看，有時候，書看完了，新書又還沒續(xù)上，干脆自己寫，他有一屋子的工友等著當他的讀者。他寫武俠，“龍門劍客”，寫得很飛。他擅長寫搞笑的情節(jié)，也可以按需定制，編一些聲色場面，以供自慰之需。如果不是后來無意中參加了一個網(wǎng)絡文學獎的征文，結(jié)交了一些嚴肅寫作的朋友，他可能不會走上文學的道路，也不會成為編劇和小說家。“我一不小心就會寫得很爛俗！知音體和故事會體一不小心就冒出來了?！?/p>
地攤文學是他的啟蒙，但他的寫作并不因此墮落。相反，他文字里的冷酷、溫情、原宥、不動聲色的幽默、近乎粗魯?shù)恼嬲\，交織著天真和世故的野生智慧，讓他跟同齡人的文藝腔顯著區(qū)別開來。在廣受好評的《駐馬店傷心故事集》之后，他的短篇小說集《少年不死》和長篇小說《歡樂之旅》也在出版計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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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一個一個隕落在上學的路上
鄭在歡讀書的時候，正是河南農(nóng)村實現(xiàn)“兩免一補”之時，義務教育階段的學齡兒童，上學免學費、免雜費，還有伙食費的補貼，對家境貧困的學生還發(fā)放飯票。原本荒廢在鄉(xiāng)野之間的孩子一時間全部涌進了學校。“一般中學里一個年級是四個班，結(jié)果那一年突然暴漲到九個班，初中一年級一千多號人，老師都不夠用了，宿舍也住不下，我們終于可以晚上住在外面了！”
當時的風氣，少年尚武，崇拜古惑仔，“上學第一天就有人拿著本子，到各個班問：你混嗎？你如果說，混！就給你記上名字，就等于入了幫派了，就是老大的人了。下次如果打架，你就得上，如果把人打壞了，得湊錢賠醫(yī)藥費，如果被人打了，就一幫人采購一批鋼管，打回去。我覺得很恐怖，但一方面又覺得很好玩?！?/p>
那是另一個版本的《動物兇猛》，學校里有兩派勢力，一派來自當?shù)氐拇蠹易?，挑頭的是五個男孩六個女孩，個個都是狠角色，家里又有錢，準入門檻很高。另一派比較基層，總舵主就兩個人，只要你肯混又服管，就帶你玩，每次聚會起碼幾百號人。學校里像個小型的黑社會，在這種情況下，所有人都無心念書。
鄭在歡的成績一度很好，語文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寫作文也常常被老師當作范文拿到課堂上甚至別的班上去讀，老師對這個家境糟糕的孩子說：以后清華北大的大門將向你敞開。但他很快就無心念書了，他們班有個人語文考試超過了他，他的回擊辦法是找人打了對方一頓。
歡歡生母早亡，他從父親和繼母那里沒有得到過什么溫情，從他的自傳體小說來看，他幾乎是在暴力和虐待中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期。初一讀完之后，因為繼母不肯替他出60塊錢交給學校的費用，他輟學了。這幾乎是一種解脫，因為初一的一千多名學生到了初二只剩下三四百人了，“兩免一補”也抵擋不住來勢洶洶的退學潮，孩子們唯一可能的出路是出去打工?！皼]有人告訴你好好讀書有什么用，不看好上學這件事，上學就是混而已。也沒有人的理想是當明星、當作家……我們小時候能夠看到的最輝煌、最牛逼的人生，就是包工頭，或者從外面打工回來的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嗎，但只要他回來，他拿著一個包，包里有糖有煙，見人發(fā)糖發(fā)煙，穿得很光鮮，你就會覺得他很牛逼，他是去外面的人。你會感覺噢誰厲害，誰有面子。我小時候是我奶奶養(yǎng)大的，我奶奶最常跟我講的一句話，好好吃飯，好好上學，長大去打工掙錢。大人對小孩的說辭，他們從小給你灌輸?shù)淖罡叩纳顦s譽和生活想象，是賺錢能力，誰打工，誰聽老板的話，得到老板的器重，賺到了錢，誰就是成功。在我們上中學之前，已經(jīng)有一些上到五年級、六年級的孩子先于我們出去了，我們看到他們回來，頭發(fā)染得黃黃的，手里提著一個旅行箱，那就是去過外面的人。等到了初一寒假，同學之間互相問的都是，過完年你要去哪里打工，我要去哪里打工，是廣州還是河北，地方找好沒有?！?/p>
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有的甚至都沒有身份證，歡歡吃虧在個子太矮，要去南方打工還需要更像成年人一點，而他明顯是一個小孩，所以只能去河北，一個叫白溝的地方。地方雖小，卻是全國百強鎮(zhèn)，開滿了小作坊，整個鎮(zhèn)都是做書包的。每月工資400塊，招的基本上都是童工或者有生理缺陷的人，“就是那些去別的地方找不到工作的人，你只能去那干，對工資也不會很挑剔，我們那時候能出去，能有人肯用你，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p>
作坊里管吃管住，一個炕上睡五六個人。老板的媽媽親自給做飯，全年兩道菜，炒土豆和燉白菜，就著饅頭喝點粥，土豆不怎么放油，沒什么味道，很難吃。長期營養(yǎng)不良，個子更加長不上去了。吃得太壞，睡得又晚，早上6點起床就開始工作，一直干到晚上11點半，加班的話可能要到半夜一兩點鐘。最苦的一次來了急活兒，連續(xù)加班七天，基本上不怎么睡覺。老板自己的漂亮妹妹也得踩縫紉機，踩著踩著直接崩潰了，哭了起來。
鄭在歡很快學會了做包，因為細心，老板還提拔他當了質(zhì)檢員，可以一個人獨立使用一個房間，似乎還掌握某種權(quán)力，做得不好就退回去返工。他坐在房間里的一張席夢思床上，挨個翻檢針腳，剪凈線頭，如果一切都沒有問題，就裝上塑料袋包裝，再10個一摞10個一摞地捆起來。
第一年的打工生活如此艱苦，但他還是在過年后回到了這個作坊，因為老板承諾，只要他過完年還回來，就教他踩縫紉機，學匝書包。能踩縫紉機的都是高級工，技術(shù)工種，工資也會高一點，尤其對一個半大孩子來說，這意味著你即將成為一個有一技之長的人，還是很有吸引力的?！拔覜]想過跳槽，農(nóng)民打工基本上是過年才結(jié)工資的，包工頭過年把那個工程款要下來，才會給你結(jié)賬，其實也是限制你的自由?！?/p>
他的寫作也是因此發(fā)端。他去租書攤，問老板有什么好看的，老板給他推薦了韓寒和郭敬明，“他倆當時都很火，我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名字是在《小學生作文選》上，那時候我才上六年級。當時也不懂什么韓寒現(xiàn)象，還以為什么一股來自韓國的冷空氣之類的。書攤老板再給我介紹的時候我就看了，看完我想，他們也是小孩，他們能寫，那我也寫?！?/p>
這不是單純的較勁，而是他在韓寒和郭敬明的小說里，看到了同齡的青春期小孩該有的生活?！八麄儾皇窃诖蚣埽皇窃诔商煨刀?，不是在打工掙錢，而是在學習。在學校里，有一個正常的人際交往，還有男生女生之間那種懵懂的愛情?？墒撬麄冇謱懙媚敲窗n寒已經(jīng)很哀傷了，郭敬明就更哀傷。你們夠僥幸的了！你們他媽的過得那么好，我們過得那么慘，我們才應該寫出來讓大家知道。我們這一代人十幾歲就出去，一直工作到28歲，生活依然沒什么長進，打工永遠適合的是剛輟學的孩子，過了25歲，工廠可能就不要你了，你沒有那么機靈、那么好管了，你對工資的要求更高，也不安于沉悶的流水線了。我現(xiàn)在每年過年回老家，見了小孩就跟他們講你們一定要好好上學好好上學。唉，我簡直比我奶奶還啰嗦?！?/p>
他虛構(gòu)出一個男一號，生于農(nóng)村最正常、最健全的家庭，又寫了一個以他自己為原型的男二號，幼年喪母，繼母非常狠毒，父母都不管他，但是學習超好。小說以男一號的第一人稱自述，通過一個正常農(nóng)村孩子的視角，去代寫另一個非正常家庭的孩子?！八倪z憾是他沒能上好學，我的遺憾是我的父母那么保護我，我依然沒有上好學。小說的名字叫《隕石》，這是我這十年來一直想寫的一個長篇小說。故事的結(jié)局就是孩子們一個一個隕落在去上學的路上。大家最終的流向是出去打工，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個一個地出去，但總的來說它是在農(nóng)村生活環(huán)境下造就的，沒有什么希望，隕落是一個大概率的事情?！?/p>
這是他最想寫的一個長篇，他前前后后寫了很多遍，有時候?qū)懙搅f字停下了，然后不要了，重新開始寫，寫到八萬字，又不要了，又重新開始寫，至今都沒有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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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家寫小說，拉貨誰去呢？”
匝過書包、賣過水果、做過鞋子……19歲的時候，歡歡要去北京見世面了。為什么會到北京打工呢？因為北京有一個批發(fā)市場的小老板有個兄弟，兄弟又有個兒子，兒子結(jié)婚，娶的是鄭在歡的堂姐的姐姐……所謂城市化，正是鄉(xiāng)村這種錯綜復雜的親緣關(guān)系，互相拉扯著，突圍進入城市。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前門，我剛來北京，之前接觸汽車挺少，都是騎自行車去上班，我不知道汽車怎么運轉(zhuǎn)，前門全是汽車！把我嚇傻了。我騎著電瓶車從那個大紅門調(diào)貨，它是一個直入，車那么多，我嚇得不知道該怎么辦。一個一起工作的女孩教我說：你看那車，那個車燈右邊的閃，它就是要往右拐了，左邊閃了，它就是要往左拐，它倆都閃了，它要停了。交通規(guī)則我都是現(xiàn)學的，那個女孩又超級溫柔，教我城市的知識，我心里好暖，我已經(jīng)19了，但此前對城市生活絕對是一無所知?！?/p>
他喜歡說笑。到北京第一天，老板開車去火車站接他，他在車上就開始各種逗笑。堂姐對他使眼色，拿胳膊肘杵他，讓他別說話。“那時候我才知道人是有等級觀念的，老板開車在送你，你不能沒大沒小。在這種情況下你無法展示自己，應該裝作一個老實人，嘴笨，不會說話，會干活就行?！?/p>
2006年，他買了人生中第一臺智能手機，諾基亞N72，可以安裝軟件，打字，上網(wǎng)，感覺很酷。有一天隨便點開了一個網(wǎng)站，發(fā)現(xiàn)在征文，首獎有獎金15萬，挺高的，他很心動。尋思不就是寫故事嗎，他可以用手機寫，那個網(wǎng)站本身就是一個手機網(wǎng)站，征文就叫手機新文學大賽，對剛擁有了神器的小鄭來說，這比賽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
諾基亞神器很快被他用到鍵盤漆都摳沒了，那時候手機屏幕很小，寫滿一屏也就兩三百字，但是他寫得很快，一小時就寫一章，一章一千字左右?！拔矣譀]讀過什么文學作品，也不會對自己提太高的要求，什么都不懂，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
他一邊還在工作，站柜臺，有客戶來了，他就放下手機，跟人討價還價，給人送貨。這么著寫了兩個星期，覺得累心。為了增加獲獎概率，他左右開弓，同時寫兩個不同風格的小說，一個叫《有關(guān)樂子不同尋常的三年零八個月》，講一個叫樂子的人，16歲離家出走，到廣州流浪，認識了一伙奇妙的人，先是當乞丐，后來認識了藝術(shù)家和歌手，認識了被包養(yǎng)的女人，最后流浪到一個全是流浪者聚集的地方，他把那里的老大干掉，自己當了老大，為了養(yǎng)那個流浪的地方，他就去做了殺手……另一個故事走的是玄幻風，名叫《弒神》，講一個人要把神干掉，因為他覺得戰(zhàn)爭都是神明挑起來的。
同事的小姑娘聽說他在參加一個文學比賽，都很雀躍，“歡歡她媽的連初中都沒畢業(yè)，還參加征文比賽！”她們跑到網(wǎng)上給他投票，以示支持。他越發(fā)來了興致，上下班路上都寫，站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車上，捏著手機打字。
“我覺得這很影響我創(chuàng)作。我就跟老板娘講，不行，我得回家一個月，安心把我的小說寫完。 老板覺得很不可思議。??？你寫啥小說，你不扯淡嗎？你回家寫小說，拉貨誰去呢？”
他硬是回了河南老家，偏又趕上農(nóng)忙收玉米，他在田間地頭寫了一個月，把兩個小說都寫完，各寫了10萬字?；丶业臅r候是秋天，到了冬天，開獎了，他得了三等獎。興沖沖騎著電瓶車去中關(guān)村領(lǐng)獎，進去的時候被門衛(wèi)攔下，認為他是送快遞的。他氣壞了，他已經(jīng)隆重打扮過，為此還穿上了新衣服，一百多塊錢一件的羽絨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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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們文學青年不是一伙的
也是在那次比賽中，他認識了魏思孝，一個80后寫作者，得的是二等獎。
“他寫的那個叫《黃與黑》，模仿司湯達的《紅與黑》。魏思孝很博學，他畢竟是個讀書人，大專生嘛，畢竟在學校有圖書館，看了很多經(jīng)典。司湯達、貝克特什么的，很先鋒。因為那個比賽平臺是網(wǎng)站，大部分參賽作品都是網(wǎng)絡小說，類似《我在停尸房工作的日子》、《我和空姐同居的日子》這種。我一看魏思孝不一樣，他寫的東西很古怪，我又喜歡那一口，我不知道他追求文學，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寫作算文學，我只是編故事。我就聯(lián)系魏思孝，我說我看遍了這個網(wǎng)站的小說，你寫的最好，最牛逼?！?/p>
魏思孝當時連工作都沒有，他也愣了：他還有追隨者！于是互加了QQ，熱烈回應，薦書，薦歌：王小波、許巍、痛仰樂隊……
2010年，鄭在歡(右)和魏思孝在青島 圖/受訪者提供
魏思孝是鄭在歡文學之路上的第一個朋友，他向鄭在歡展示了嚴肅文學或純文學的序列，而鄭在歡對此并不在意。這是他從小就培養(yǎng)起來的一種自信，“我覺得世界名著都是被吹出來的，我根本沒有敬畏心。”雖然他也會去買魏思孝推薦給他的書，但他只忠于自己的判斷，也只相信自己。
“對于閱讀或者寫作來說，我不會信任別人，你針對性地跟我講，你要這樣寫，你要讀這本，我不會當回事。比如說馬爾克斯我就沒喜歡過，我看了半本，實在是味同嚼蠟。因為我自信又自大，對他人的意見不屑一顧。寫作是個人氣味的，你有獨屬于你的氣味的東西，你的作品才會成立。就像說相聲，相聲那么多人說，老段子大家都會講，但是每個人講的感覺就不一樣。”
馬三立就是慢慢吞吞的，劉寶瑞就是教科書式的，郭德綱就是外放型的……他偏愛馬三立，看似慢慢悠悠，但又很簡潔，沒有一句廢話，這種恰到好處，是反復錘煉的結(jié)果，在這一點上，幾乎是海明威的遠親，雖然馬老頭兒可沒有硬漢的做派。鄭在歡是相聲迷，有很長時間，晚上必須聽著相聲才能睡得著覺，他也很想去當一個相聲演員，嘴總不閑著，靠語言把別人逗笑。
鄭在歡去山東找魏思孝玩，看見后者穿著海魂衫，留著長頭發(fā)，戴著發(fā)箍，很文藝青年?！拔沂菚r尚青年，跟他不是一路，然后我也不理解他為什么要把自己搞那么頹?！蔽核夹⒃诩依锝o他亮出了一堆書：楊黎、曹寇、顧前、朱文……歡歡一個都不認識，也不知道這幫人是干嘛的?！拔核夹⒄f我覺得這個就是你的好處，你的好處就是你從沒進入過這個系統(tǒng)。但是他確實把我?guī)У轿膶W的另一種形態(tài)，也就是寫作的另一種形態(tài)，我看了他們的小說才知道，噢原來小說也可以寫一些很無謂的、很淡逼的事情，甚至不用有矛盾沖突，不用按照玄幻、愛情這種明確的類型。如果不是魏思孝，我可能現(xiàn)在就只是一個成功的網(wǎng)絡作家?！钡敲\給了他另一種結(jié)局，歡歡拿那筆8000塊的獎金買了一臺電腦，開始了另一種文學追求。
也是在那段時間，他交了一個女朋友。交往的發(fā)端，跟他與魏思孝的結(jié)識相仿。他們在文學網(wǎng)站發(fā)帖，彼此留言表揚。那正是僅靠網(wǎng)絡認可就可以迅速發(fā)展友情的年齡：女孩寫了思路很飄的詩，他覺得很美，他寫了很酷的小說，女孩認為他是天才。有好幾年他們都住在一起，他不工作，只是單純地寫，寫出來的東西能干什么都不知道。
這種純?nèi)蛔园l(fā)的寫作，就像無人山野間的花開。散步的時候，他們倆經(jīng)過報攤，女孩指著《收獲》雜志跟他說，其實你寫的東西可以去投稿在上面發(fā)表。他簡直恍然大悟。他迷迷瞪瞪地寫了兩個短篇，按照《收獲》背面的投稿郵箱投過去。看稿的是個實習生，給他打電話說，你寫得挺好的，我要給你送審。
他不懂什么叫送審，他甚至才剛剛知道什么叫短篇，因為認識了這個實習生，又給他引薦了一些出版社的編輯，他又多了一個朋友可以在QQ上聊文學。在那兩年里他倒是集中地讀了不少書：喜歡海明威，但海明威的長篇他從沒讀完過；也喜歡胡安·魯爾福，尤其是《燃燒的原野》，認為每一篇都近乎完美——荒涼，粗暴，充滿了互相殘殺，但是文體特別美，“他寫的窮苦不會讓你感到堵心，或者沉重，而是特別輕?！?/p>
“我的欣賞水平可能還沒那么高，我還可能比較狹隘，我自己的審美可能還在一個青少年的范式里面，我喜歡酷的東西：喜歡搖滾樂，喜歡朋克，喜歡冷敘事。如果一個人的寫作能夠帶來異質(zhì)化的審美，我會覺得那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就是你的腔調(diào)跟別人、跟你已知的那種文學不太一樣?！?/p>
當編劇是另外一種誤打誤撞，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合格的編劇，他能搞定這事，只是對編劇的身份并不認同。他對自己的定位依然一寫小說的，客串編劇不過是暫時接個活兒。“因為當編劇的快感很容易被閹割，編劇是效率特別低的一個工種，本質(zhì)上編劇是政治。影視化是一個大家一起坐下來，你說服我我說服你的一個過程。你要總結(jié)各方的觀點，匯集到你所理解的一個層面上去把它完成。而且弄出來之后，還得再跟大家意見一一去匹配，還不一定匹配得上，甚至永遠也匹配不上。在影視圈，我聽到最多的詞是話語權(quán)。你的話語權(quán)足夠大，你的合作就相對比較愉快，因為你說的話大家會服從，你的話語權(quán)小，那你就要服從別人。但是小說不會，假如我覺得我這篇小說寫得好，那就永遠沒人能說我寫得不好，因為他說我寫得不好，我可以不認同。你這里不發(fā)表，我可以拿到別處。但是寫劇本，他不認同你就得改，你不改，沒人給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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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叛軍
他做了幾年編劇，賺到可以繼續(xù)幾年不工作的錢，就坐下來寫小說。寫得很慢，兩三個短篇，可能需要耗掉半年的時間。北京就是這樣的城市，它讓你臣服于生活的節(jié)奏。
寫作的痛苦是另外一種，那是在寫作過程中始終存在的一種不確定感，每一處不確定都意味著反復審視和修改，但它又是一種深度的過濾，是對自己思維的深度訓練。寫作者一遍一遍地注視自己的句子，就像在檢視自己的審美和價值觀。“還經(jīng)常不小心就寫出了跟自己審美相違背的東西，比如說我吧，我一不小心就會寫得很爛俗！你明知道這樣寫不好，但是你改變它，你又覺得不對，這種矛盾的感覺。就像你想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但是你有時候又知道你根本打扮不了那么漂亮?！敝挥袑懲甑乃查g是開心的，那意味著這種無休止的自我懷疑終于可以得到喘息，以及出去大吃一頓。
寫作沒有給他帶來比當編劇更多的錢，但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相信，文學可以是，也應該是最牛逼的商品。
2018年，鄭在歡(左)和魏思孝在淄博 圖/受訪者提供
因為一次疏忽（發(fā)朋友圈的時候忘記了屏蔽同村的人），故鄉(xiāng)的人全部知道他當了作家，其中還有不少人買了他的書。這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壓力，他聽說自己的父親在讀了小說之后嚎啕大哭，也聽說了自己家在村里的仇家也默默地把書買來讀了。但是當他回家的時候，鄉(xiāng)人很有默契地對此絕口不提。
“最多是說哎呀?jīng)]想到你還是個作家，我們這種掙再多錢也沒用。講這種客氣話?！彼莒驗樗麑懗鲟l(xiāng)人的不堪，糟糕的親緣關(guān)系，現(xiàn)在輪到他們對號入座了。“但因為他們真的一句都不跟我聊，他們的觀點我不知道，我揣摩過，我只能說，他們應該不會太喜歡我，但是他們也會有所忌憚，就像你掌握了某種他們不能控制的武器?！备屗皇娣氖?，他不再享受鄉(xiāng)村的談話了，那些以前他聽著津津有味的交談，人際八卦，背后是一整張鄉(xiāng)村關(guān)系大網(wǎng)，現(xiàn)在聽來全都變了味道，這讓他極度沮喪，仿佛他已經(jīng)成了故鄉(xiāng)的叛徒?！拔椰F(xiàn)在的思維已經(jīng)背叛了我的家鄉(xiāng)思維，我少年時候的思維。 ”
他開著朋友的奔馳車衣錦還鄉(xiāng)，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們都開始張羅著幫他介紹對象，他也是去過外面的人了。
是啊，他是一個渴望親密關(guān)系的人，目前單身，空窗。缺愛，同時也就不是那么渴望一定要有人愛他。悶到不行的時候，去附近的公園走走。他曾經(jīng)喝醉了酒，想要擁抱路上的每一個人，懷著一種巨大的鄰人之愛。迎面走來三個不認識的年輕人，于是他熱烈地擁抱他們，嚇得他們落荒而逃。
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他想跟奶奶聊聊天，奶奶七十多了，老在催他結(jié)婚生孩子?！半m然我也渴望有家庭，但這可能意味著更多的拖累。我說：奶奶，你理解我嗎？我想活的不僅僅是一輩子，可能是更久。我想干的事情，是讓我自己能夠流傳下去，能流傳得比一輩子、比幾輩子更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