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丨陳英杰 人生一串,好好琢磨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孫凌宇 日期: 2019-09-12

餃子浮起來,就表示煮好了。 但多數(shù)事情都沒有這么簡單。 比如拍一部紀錄片

“這事靠譜”

三年前的夏天,兩個中年男人置身于三里屯的鬧夜與燒烤攤的煙霧之間,認真思索要不要拍一部關(guān)于燒烤的紀錄片。提議的人叫王海龍,在旗幟傳媒參與出品過《喜馬拉雅天梯》《盲道》等影視項目,他是資深廣告人,點子多,七八年前就說想做中國版的《深夜食堂》。商量的對象是他當年在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的同學陳英杰,他見證過后者要么曠課在街頭遛房東的狗、打臺球,要么在學校用三個借書證沉迷看小說的歲月,了解其不循規(guī)蹈矩的性子,所以隔三差五便“慫恿”畢業(yè)后在電視臺拍了十幾年紀錄片的好兄弟做點有意思的事情。

陳英杰圓頭圓眼,甚至還有些喜感,看著隨和,但很少頭腦一熱,什么事情都忍不住分析琢磨。有一回我們吃徐州燒烤,他用說書般的聲音對視線所及之物逐一點評:羊腰子,肉肯定是北京的,火候還行;羊肉串,可能進過冰箱,不是很嫩;面包烤得好,拔絲;墻太硬,聲音會返回來,吵;店總體還是水準以上的,你看領(lǐng)班的服務(wù)員,毫不懈怠,很警惕,問他問題跟他說話都很緊張。

對王海龍的興致勃勃,他也一概審視嚴格,必須要“商量到確實可行了,再去做”。中國版《深夜食堂》為什么不行,因為“日本人面對蛋包飯這樣簡單的食材表達出的由衷贊美,以及日本食客之間的分寸感,都是一種獨有的清涼調(diào)調(diào)。而我們的宵夜不是這樣的,我們是喧鬧、熱辣、煙火氣很足的”。

符合上述條件的燒烤終于得到了陳英杰的認可,“我覺得這事靠譜,就覺得這個東西有意思。沒人做過,我們對它好像又有基本的認識。咱們可以琢磨琢磨怎么去拍。”

片名就琢磨了幾十個,最開始叫“起火圍爐”,想做一個含括燒烤、火鍋的大系列,后來因為覺得圍爐夜話有點太文了而放棄。那段時間陳英杰正在拍攝的體育運動啟發(fā)了他,“我并不是一天接一天地去記錄,而是有重要事情的時候才去。我想其實人生長長的過程,是由很多重要的節(jié)點構(gòu)成,這些節(jié)點就像一個串。所以我說叫“人生一串”,不是純說美食,還是多少有一點人,就像加點味精一樣讓這個東西味道濃厚?!?/p>

接著琢磨架構(gòu),山水生—家鄉(xiāng)味—城坊變,意在表達食物由自然狀態(tài)向社會狀態(tài)逐漸過渡的分集命名很快被自我否定,因為“還是帶有很強烈的電視臺邏輯”。

王海龍隨即搬來公司員工張岳明作救兵,張畢業(yè)于清華歷史系,領(lǐng)到任務(wù)后立刻著手做案頭工作。他花了兩三個月,看論壇、找資料,整理出了厚厚一本“燒烤集”,內(nèi)容包括燒烤是一種怎樣的化學反應、燒烤爐的南北差異、牛羊雞各個部位的名稱及烤法、每個省的燒烤重鎮(zhèn)、重點城市的特色口味和代表店面等。

之后,他以《人生一串》制片人的身份,和導演陳英杰一道帶著健胃消食片、以每天300公里的速度走南闖北,考察了近三十個城市的500家燒烤攤。帶著滿籮筐的收獲,第一季的六集最后分別命名為:無肉不歡、比夜更黑、來點解藥、牙的抗議、骨頭骨頭和朝圣之地。

陳英杰與張岳明相約北京海淀一家串店擼串?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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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季,這一環(huán)節(jié)并沒有變得更輕易。分集名稱再次歷經(jīng)數(shù)月討論、推翻無數(shù)版本,比如豬、牛、羊、雞、海鮮、蔬菜各立一集,豬叫我耐琢磨,牛是一切隨緣(怎么烤都行),水產(chǎn)是水深火熱;再比如按照燒烤店老板的外形和個性特征,分為光頭、胡子、眼鏡,陳導回憶,“我們其實有一個想法,就是盡量不讓人猜出我們這集要講什么,以及下一集是什么,后來這個為什么被pass掉了?當出現(xiàn)第一個戴眼鏡的人,后邊那就全都出來了,而且我還寫什么?天真、地道,多了,一堆?!?/p>

分集導演們繼續(xù)扎堆討論,張岳明至今已記不清是誰最先提議用老板迎客的話,第一集就叫“您幾位啊”,只記得馬上有人搭腔,“那第二集就‘咱家特色’”,剩下幾集也順勢而出——吃不吃辣、來點主食、不夠再點、回頭再來,“囊括了所有吃燒烤的場景,每一句話都經(jīng)得起推敲和解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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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桃

《人生一串2》播出兩個月后,豆瓣評分為8.6,雖然不及第一季的9.0,但依然算是不錯的成績。對此,陳英杰“還算滿意”,“這是非常努力的一個結(jié)果,我們沒有說借著第一季口碑不錯,就再混一季。但是確實對創(chuàng)作者和觀眾來說,我認為熱情都已經(jīng)達到很高的一個點,你很難再往前突破一點。因為第一季是從無到有,這是有到再有,自然規(guī)律就是你做得再好,他也沒有那種新鮮感。第二個桃也挺甜,但第二個桃它不是你人生中吃的第一個桃,這是有差異的。我們也琢磨琢磨,有什么新的方法再去講,讓觀眾別審美疲勞?!?/p>

“關(guān)于燒烤,咱們還能聊點什么?”

這看似是第二季為了勾起食客好奇的開場白,其實更像是制作團隊貫穿全程的自我拷問。

為了抵抗審美疲勞,選店時除了延續(xù)第一季的標準(音樂烤吧等輕燒烤重其他理念的店不拍、大型連鎖燒烤店不拍、人均消費兩三百價格不夠平民的不拍;場地最好露天、味道要本地人認可、燈光要昏暗、環(huán)境要嘈雜、椅子和杯子都是塑料、最好能看著老板烤,用炭烤),還有諸多考慮,“與其說是我們設(shè)計不如說是一種擔心,已經(jīng)拍過一季了,甭管是食客還是燒烤店主,都容易雷同。你全是這幫老炮在那烤,全是一幫社會人在那吃,其實就很乏味了。這個社會是由形形色色的人構(gòu)成的,學生他肯定是燒烤的一個主體,所以我們會選一些學生常去的燒烤攤。我們還曾經(jīng)說哪個地方打工者特別多,像北京的大柳樹,我還去過深圳的三和大神活躍的地方,結(jié)果到那兒一看,最火的店叫老北京羊肉,我想到深圳拍一個老北京羊肉串有點沒意思,就pass掉了,要不然那個人群也會很有意思?!?/p>

北上廣深等大城市都沒能出現(xiàn)在《人生一串2》的鏡頭里,陳英杰認為,大城市極為雜糅,說不好在燒烤層面的鮮明特色,“而且怎么說”,張岳明補充道:“大城市里更多的是顧影自憐的人,談的都是人生房價,這些話題大家都已經(jīng)聽煩了,沒有那種讓你開心的人情味?!?/p>

人情味是選店的核心訴求,“你去那個地方看著老板和食客的狀態(tài)都很舒服。甭管他是老店,還是在小巷子里,他有一個厚度。你一層一層扒的時候,他總有內(nèi)容呈現(xiàn)給你。不像很多新開的店或者裝修非常好的店,表面特棒,但一深刨,沒什么東西也沒故事,東西也沒什么講究,這個就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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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韭菜

選好燒烤店,分集導演們各支其招,說服老板們接受拍攝。有的導演長得像李誕,賠著笑臉說叔叔我給你拍個片子留作家庭紀念;有的一直吃到打烊,趁老板閑下來了才過去聊天,甚至為了表示誠意,進廚房親手幫忙串串。

籌備拍攝時,攝影指導彭源給所有的攝影師交代,“燒烤是暗夜美食,80%都是夜景,所以這個片子的調(diào)子有些昏暗,加上我們拍的這些燒烤攤都有些年頭了,有不少故事,要拍出煙火氣,但是不能拍得不干凈。”

在他看來,《舌尖上的中國》把每一個東西都拍得很干凈,顯得很精致,有點像文人的工筆畫。而《人生一串》則像是在街上買的小人書,粗糙但很精彩?!斑@個東西很難把控,我們要去找一個臨界點?!?/p>

從第一季開始,總制片人王海龍就擔心,每集一個導演,最后拍出來的都不一樣怎么辦。陳英杰倒是放寬心,“我說先開始,不要擔心這種事情?!彼駨摹案罹虏恕笔降姆椒ㄕ摚寣а輦兿窬虏艘粯幼匀簧L,有高有低,在收割的時候再弄齊。與之對應的是“生豆芽”,“一堆綠豆放在那,澆上水以后蓋個板子,上面壓著大石頭,最后它長出來一邊齊,一模一樣,但是它的尖也冒不出來了?!?/p>

導演們分頭出發(fā)前,陳英杰只是簡單規(guī)定,要把每個地域最大的特點拎出來,而且盡量在冷的時候拍北方,夏天拍南方,保證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季節(jié)特征。他心里明白,“只要不跟著去,其他人做出來的總跟你想象的不太一樣,但是也沒有關(guān)系。為什么要跟你想象的一樣,他只要有那個勁就行了,如果說他最終還是沒拍好那個勁,你最后又把那個勁給他調(diào)好不就行了?!?/p>

這一點在張岳明口中也得到了印證,“陳導的作風就是把每個人的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他不會去強硬地說你非要怎么樣,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六集也都風格各異?!?/p>

某集導演來自農(nóng)業(yè)電影制片廠,平日做的都是社會題材,拍出來的《人生一串》也注重于展現(xiàn)跌宕起伏的人物關(guān)系??紤]到這是美食節(jié)目,還是要輕松一點,成片做了許多修改。但出于對導演的尊重,陳英杰還是把他原汁原味的粗剪版本作為番外篇,放上了B站。

所有的粗剪都會匯集到陳英杰和張岳明的手上,供二人撰寫文案,為了專心創(chuàng)作,倆人住進東五環(huán)外楊閘環(huán)島的一個小公寓,兩張床,一張辦公桌。

七成的文案由張岳明完成,此前,他在公司做廣告策劃,負責寫PPT寫方案。再往前,他在愛奇藝做過營銷策劃,當過影子寫手,攢過書,翻譯過《歷史的輝格解釋》,他自嘲,這些都“不算是正經(jīng)的文字工作”。

但這并不妨礙他黑色幽默式的“野生”文案廣獲好評——“什么,能讓世界上的所有生物聞風喪膽。答案,就藏在燒烤攤前的笑容里”;“東北人幽默,但對蠶蛹來說一生都要被他們烤,一點兒也不幽默。在吉林遼源,每個饑餓難耐的夜晚都是蠶蛹的天敵。一旦被運進了燒烤店就等不到破蛹的那一天了。”

《人生一串》第二季劇照

旁白構(gòu)思得不落窠臼,光有獨特的暗黑氣質(zhì)還不行,剪輯時還得考慮單集的地域分布夠不夠均勻、食材打不打架,甚至燒烤老板們的年齡和男女比例是否平衡。“不能全是男老板,不然這一集就太有進攻性了?!甭牭竭@里,我確實對這份細致感到訝異,北方大老爺們兒繼續(xù)苦口婆心地解釋:“要是不留意這種事,很可能它就是坑,上線了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做得挺嗨,但是觀眾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細節(jié)。比方說第一季的第一集,從沙漠一下子跳到湛江的海邊跨海大橋,實際上這個轉(zhuǎn)換觀眾看就是舒服的,但如果沙漠再接著拍蘭州,大家會覺得有點重復,或者說審美疲勞。所以每一集的每一個小細節(jié)的設(shè)計,都要考慮觀眾的感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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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魔攝制組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陳英杰并非科班出身。他大學在廣播學院學播控,雖然也夾帶著學了點剪輯、拍攝課,但更多的是搗鼓與信號發(fā)射相關(guān)的技術(shù)活,無關(guān)乎文藝創(chuàng)作。

那這種敏銳的觀眾意識是如何培養(yǎng)的?

一方面,可能源于年少時的積淀。90年代,陳英杰在同一所學校度過了初中和高中,他的舅舅是副校長,常去晚自習室看他有沒有在學習,但,“沒有一次我們倆在那相遇的?!睆膶W??邕^一道鐵路,就是錄像廳一條街,他自詡是“我們中學有史以來,逃課去看錄像的量最大的一個人”,每周兩三次,遇到特別好看的連續(xù)劇,就天天去。六年這么堅持不懈地看下來,精彩的、極爛的,就是三級片也看,反正不挑?!皩駹顟B(tài)的影響肯定是有的,包括港片的那種氣氛等等,但不直接?!?/p>

更直接的熏陶是大學畢業(yè)后,有幾年他在旅游衛(wèi)視做汽車節(jié)目的主編,每天看《體育人間》。當時,這個節(jié)目匯聚了許多人才,其中趙邈、趙聰兄弟倆編導拍攝的紀錄片《今風細語江湖——德建》還獲得了2003年米蘭國際體育電影電視節(jié)最高榮譽——體育電視類評委會大獎。

節(jié)目最突出的特點是關(guān)注老百姓的生活,陳英杰看得津津有味,過了十幾年還能隨口說出一些情節(jié):收廢品的賽車愛好者,執(zhí)意調(diào)配蛋清加牛奶等怪異飲品、逼兒子凌晨3點起來跑步的父親。

之后的十幾年,他也拍起了紀錄片,但開始做《人生一串》時,仍然熱情飽滿?!爱敃r我們?nèi)∶携偰У臄z制組,走街串巷到那么深入的地方,看到了很多我們原來沒看到的東西,這個事很有新鮮感,有意思?!?/p>

類似這樣接地氣的紀錄片很多,“比如徐童的游民三部曲”,他舉例,“但那深入的又是另外一個江湖了?!迸囊徊筷P(guān)于燒烤的、融合人情味的紀錄片,沒有明確的參考先例,但陳英杰目標清晰——“你又想最多的人能接受,又不想跟別人一樣。有的人的東西受眾面很大,但他有個套路或者標準,有的人是東西做得顯得特別有才,新鮮感很強,但他的受眾面卻很小。燒烤這個題材就是一個受眾面很大、又自帶調(diào)調(diào)的一個東西。你想要結(jié)合這兩點,就需要好好地琢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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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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