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丨一則好萊塢童話和拒絕長大的昆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吳澤源 日期: 2019-10-30

《好萊塢往事》折射出的,是沒幾年就要年滿六十的昆汀的幼稚與任性

文? 吳澤源 /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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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到“1969年”、“洛杉磯”與“昆汀·塔倫蒂諾”這三個關(guān)鍵詞并列時,很難把期待放低。1969年的洛杉磯,有太多故事值得講述:舊好萊塢垂垂老矣,新好萊塢蓄勢待發(fā),反文化運動風頭正盛,信奉“愛與和平”的一代人沉浸在對抗權(quán)威、擁抱致幻劑的迷夢中,隨后迷夢變成了噩夢。1969年8月9日深夜,演員莎倫·塔特(她同時也是大導演羅曼·波蘭斯基的妻子)在自己的好萊塢別墅中,被嬉皮邪教組織“曼森家族”的四名成員殘忍屠殺,一齊被害的,還有她腹中的孩子和她的四位朋友。

對昆汀·塔倫蒂諾聚焦于這樁慘案的新作《好萊塢往事》而言,如此曲折復雜、混沌難明的時代背景,本可以成為一塊完美畫布,任由他把自己對那個時代的理解像顏料般噴灑。遺憾的是,昆汀在回顧那個時代時,并沒有奉獻出獨到的視點。他用最保險的方式,拍出了一部改變歷史的童話,這個童話或許能討好多數(shù)人,卻很難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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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主流的昆汀

《好萊塢往事》首映時,影評人便紛紛感嘆:“這是昆汀最私人的電影”;“昆汀拉來好萊塢最大牌的幾個明星,卻拍了部藝術(shù)片?!边@么說確實沒錯,誰也沒想到,昆汀講述的這個與莎倫·塔特和曼森家族相關(guān)的故事,會如此緩慢溫柔。昆汀自己也說,這部電影是他的私人回憶。

《好萊塢往事》之所以讓人意外,是因為全片雖然圍繞著塔特的慘案展開,但這樁慘案直到影片最后半小時才走上前臺。至于它的前兩小時,則是在表現(xiàn)布拉德·皮特與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角色之間的兄弟情誼。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兩個小時是由皮特和小李子引領(lǐng)的一次對1969年洛杉磯的導覽。

影片的雙男主瑞克·道爾頓(迪卡普里奧飾)和克里夫·布斯(皮特飾),一個是事業(yè)陷入瓶頸期的好萊塢演員,一個是前者的動作替身、司機、私人助理兼最佳酒友,故事就此沿著他們在兩天中的經(jīng)歷,雙線展開:瑞克面臨著自己已經(jīng)過氣的事實,然而一位8歲女演員在片場給他的鼓勵,和住進他隔壁房子的當紅新人波蘭斯基與莎倫·塔特,又讓他對事業(yè)燃起了信心;與此同時,克里夫則在進行著自己的冒險——偶然結(jié)識了一位美麗的嬉皮女孩,隨后在毫不自知的情況下,踏入了曼森家族的巢穴。

在缺乏真正情節(jié)的這兩個小時中,主人公們要么是在洛杉磯的公路上開車兜風,要么是在貝弗利山莊的宅邸中盡情派對——這些正是《好萊塢往事》的華彩篇章,在爽朗夜風與懷舊金曲的烘托下,60年代的獨特氛圍,像美酒般令人沉醉。從昆汀對時代氣質(zhì)與城市細節(jié)不辭辛勞的還原中,我們也能看到他對60年代與洛杉磯的愛。

然而,當我們談及劇情時,《好萊塢往事》卻顯得沒那么迷人了。上述那些瑣碎平淡的段落,既缺乏緊湊性,也失去了昆汀慣有的邪氣。這或許跟兩位大明星主演過于主流的氣質(zhì)有關(guān),尤其是小李子,他扮演了一個情緒不穩(wěn)定、缺乏安全感的大男孩,這和他在最近十多年里飾演的所有角色都沒什么實質(zhì)性不同。相比而言,皮特的表現(xiàn)要好得多,但這依然是一部強調(diào)明星魅力的電影,它不會冒風險讓主人公變成反英雄。小李與皮特的粉絲,肯定會對這部電影愛到不行,但如果你想看到像《低俗小說》中塞繆爾·杰克遜和《無恥混蛋》中克里斯托弗·沃爾茨那樣恣意任性的表演,就很可能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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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幼稚的昆汀

說到底,《好萊塢往事》還是一部好萊塢大制作。而既然昆汀已經(jīng)成了能輕松調(diào)遣皮特、小李子和瑪格·羅比這些一線巨星的好萊塢國王,那么他的氣質(zhì)也必然會走向主流。這種主流氣質(zhì)在主題表達方面的具體體現(xiàn),就是《好萊塢往事》正邪對立、黑白分明的價值觀:富有雄性氣概的好萊塢老派直男是好的,沉迷毒品、反抗權(quán)威的嬉皮士則是壞的;屬于中年男子的傳統(tǒng)價值觀是好的,年輕人激進、顛覆性的嬉皮價值觀,則是壞的。

作為昆汀第三部篡改了歷史的電影,《好萊塢往事》的氣質(zhì),其實與《無恥混蛋》和《被解放的姜戈》一脈相承,這種繼承也包括了黑白分明的價值格局。但問題在于,《好萊塢往事》所處理的議題本身,要復雜得多。沒有人會質(zhì)疑納粹代表了惡,盟軍和猶太人代表了善;也沒有人會質(zhì)疑奴隸主是“壞”的,被壓迫的黑奴則是“好”的。但1960年代是一個灰色的年代,傳統(tǒng)價值與嬉皮價值的對立,并不是非黑即白,昆汀著墨不多卻對整個故事至關(guān)重要的人物羅曼·波蘭斯基,便是60年代精神的顯著象征:他既是一樁謀殺案的受害者,又是一樁強奸案的嫌疑犯。

所以,在面對如此復雜的現(xiàn)實時,又怎能一刀切地按好壞分割?遺憾的是,書寫《好萊塢往事》的昆汀,卻在試圖這么做。還好他選擇處理的是莎倫·塔特被害的事件,如果讓他拍攝1969年的另一樁慘劇——滾石樂隊的阿爾塔蒙特演唱會上發(fā)生的命案,那么他會頭疼得多。到時候,他究竟是應(yīng)該篡改歷史,殺死在現(xiàn)場放槍的“地獄天使”保安,還是反過來殺死在臺下拿著刀子的嬉皮士觀眾呢?60年代的真相就是這么混沌不明。所有試圖將它塞進二元模板的嘗試都是幼稚的。

從根本上,昆汀之所以無法在主題表達上更進一步,是因為他對世界的認知更多地來自電影和電視,而不是生活本身。這在影片最關(guān)鍵的一幕中表露無遺:四位曼森家族暴徒在塔特家外面謀劃著謀殺,卻在見到瑞克之后改了主意,認為瑞克是更值得殺掉的人,因為他們從小看著瑞克主演的西部電視劇長大,覺得與塔特相比,瑞克更加代表著應(yīng)當被清除的好萊塢式暴力……這個劇情轉(zhuǎn)折是如此無厘頭,以至于任何與之較真的批評,都會顯得荒唐。但它確實顯示出了昆汀的短板。昆汀的電影,永遠是關(guān)于流行文化的電影,所以在《好萊塢往事》中,影院的招牌、電臺中的廣告和電視上的節(jié)目是如此顯眼,而年輕人的抗議運動,少數(shù)族群的民權(quán)運動,以及屬于那個時代的種種陣痛,卻沒有留下半點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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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沙文的昆汀

不過,作為古靈精怪的鬼才導演,昆汀的電影又永遠不會滿足于簡單的正邪對立格局。其實從《低俗小說》到《殺死比爾》和《八惡人》,在昆汀的電影中,相對正義的一方總是會獲勝。但從來沒有人會說這些電影刻板無聊。這是因為,在總體正確的大框架之下,昆汀總會加入一些挑釁社會主流價值與傳統(tǒng)“好”品味的私貨,讓作品變得有趣。我們能舉出很多類似的例子,比如《無恥混蛋》中的混蛋小分隊成員個個長得歪瓜裂棗,反倒是納粹一方從長官到軍人全都風度翩翩,氣質(zhì)優(yōu)雅。

然而在《好萊塢往事》中,可以冒犯的事物很少。皮特、小李、羅比都是一線巨星,昆汀自然不能把他們拍得荒唐可笑;代表好萊塢老派價值觀的電影人們,昆汀不能得罪,至于與塔特一齊遇害的其他逝者,更是不能戲說。于是剩下來可供冒犯的,就只有處在故事邊緣的那些過場角色。比如影片開場,克里夫給情緒崩潰的瑞克戴上了墨鏡,因為他們旁邊站著墨西哥人,而“一個白人不該在墨西哥人面前哭”。

至于片中最大的爭議點,當然是昆汀對李小龍的描繪。與墨西哥人一樣,李小龍在片中也沒有重要戲份,但昆汀對他的呈現(xiàn)方式,卻有著與其戲份完全不匹配的奇怪程度:在李小龍有臺詞的唯一一場戲中,他被塑造成了一個滿嘴大話、傲慢無禮、虛張聲勢的討厭鬼,在與克里夫的對打中被輕易打倒。這自然不是我們認知中的那個李小龍。或許當主流價值無法被質(zhì)疑時,昆汀所能顛覆和冒犯的,就只剩少數(shù)族裔、女性群體,以及像李小龍這樣的流行文化圖騰。昆汀或許確實不是種族沙文主義者,但是在《好萊塢往事》中,種種值得商榷的處理方式,確實讓他顯得很沙文。即便事實并非如此,它們也讓他顯得很不酷,且不太高級。

昆汀口口聲聲自稱,《好萊塢往事》是一則童話。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最好的童話都是由成年人講述的,而并不是說,敘述者越是讓自己退化為孩童,他的童話就會講得越好?!逗萌R塢往事》折射出的,是沒幾年就要年滿六十的昆汀的幼稚與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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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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