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蒯樂昊? 發(fā)自長沙 /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圖/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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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國慶長假，從長沙到汨羅的高速公路被封了其中一段，改由國道開去，平日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延長到三個多小時。開車來參加老同學聚會的韓少功不得不留在長沙過夜，第二天他還要接待中央電視臺的一個采訪。他像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把見面地點定在了烈士公園的東門，那是這座他從小生長的城市里，為數(shù)不多他依然感到熟悉的地標了。
之前央視董卿主持的《朗讀者》找他去北京錄制節(jié)目，苦推不掉，最后他答應他們，到他隱居的汨羅八景村，錄一段他讀書的視頻。就讀《山南水北》，寫的就是他在鄉(xiāng)下的生活，倒也應景。央視的車子浩浩蕩蕩地開來，他吃了一驚：四輛大車，下來了三十來人。架起燈光，鋪設軌道，潑水以調(diào)色度，放煙以造仙境，好容易等到斜陽、風向、狗叫聲等等都搞定了，一個穿著對襟大褂的老頭兒開始吟誦。讀書變成了一場表演，類似行為藝術。畢竟這里是楚地的山水田園，屈原賦辭行吟之地，空氣中都彌漫著巫靈與才情，一切想象和營造都是合理的，只是當年沒有高清鏡頭和無人機來山里鬧得雞飛狗跳。
他們忙忙碌碌，十分敬業(yè)，拍了整整一天，最后播放出來的鏡頭也就一分多鐘。
相形之下，讀書多么簡單啊。讀書只需要一個人和一本書。但是表現(xiàn)讀書，渲染和鼓勵讀書，變成了一項復雜的群體性勞動。
“新的技術帶來了整個文化生態(tài)的調(diào)整，現(xiàn)在讀書成了一個要用非常之聲勢來動員的事情了。你看各地的有關機構，包括企業(yè)，都在辦讀書節(jié)、讀書周、讀書日，看上去熱鬧得很，恐怕反而證明了現(xiàn)在讀書是很不理想的狀況?！?/p>
無書可讀的時代和文學鼎盛的時代，韓少功統(tǒng)統(tǒng)趕上過：1966年6月停課時，他才讀到初一。兩年后，韓少功成為汨羅縣天井公社的落戶知青，在汨羅一待就是十年。當過農(nóng)民、生產(chǎn)隊長、文化館干事，農(nóng)活繁重的時候，從早到黑地勞動，每天干完活回到茅屋，連抽七八支煙都緩不過來。80年代到90年代初，文學蒸蒸日上，詩人、作家的社會地位堪比明星，韓少功在海南主編的雜志《海南紀實》，每期發(fā)行量一百多萬份，不但成了當?shù)氐募{稅大戶，社內(nèi)員工福利也令人艷羨：吃住不要錢，醫(yī)療全報銷，水果天天管夠，給無房家庭分房，給業(yè)務骨干們發(fā)電話發(fā)摩托——包括進口的本田摩托！
此刻，他剛剛從一個老同學的聚會上離席，說是中學同學，其實都是汨羅附近一兩個公社插隊落戶的知青——他們是廣義的校友，勞作的形態(tài)取代了班級的形態(tài)，成為他們共同的懷舊鄉(xiāng)音。在今天聚齊的這三十多個人中，大約有三四個跟他一樣，在恢復高考后考上了大學，其余的回城后大多去了工廠，也有一些生財有道，當上了老板或者律師。個別人在鄉(xiāng)下有了“小芳”，結(jié)婚生子，留在了當?shù)?。這些人的人生境遇，起起落落，仿佛改革開放四十年的切片標本。
“回城的也未必就混得好，在鄉(xiāng)下也未見得就不好，鄉(xiāng)村的環(huán)境反而逼著他早點出來做生意，有的后來找了別的工作，也算吃上國家糧了，反倒是那些去國企的，一開始很有優(yōu)越感，挺讓人羨慕，但是到了大改制時代，工廠停產(chǎn)，下崗的下崗，失業(yè)的失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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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一個人在小說里寫這本小說
韓少功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修改過程》，寫的就是與他同齡的一代人，“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在他們面前，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和各行各業(yè)亟待填補的空白。
在一張題詞“麓山十二賢”的照片上，能看到韓少功和他們這一代大學生的風貌，他們個個清瘦，但是眼神灼灼。這是他們畢業(yè)那年的合影，當時“十二賢”曾在韓少功家聚會，并且相約，五年之后的同月同日，不論天南地北，大家都要到他家再度相聚。
這太像古代俠義小說里的約定了，現(xiàn)代社會罕有重然諾輕生死這回事。五年之后，12個人里面有11個早忘了當年的說笑，只有一個女生從外地風塵仆仆趕來赴約，敲開了韓少功的家門。主人無法掩飾的愕然，繼而是抱歉和慚愧，恐怕都無法彌補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心頭的失落，那是一種近乎被背叛的感覺。
韓少功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了《修改過程》。如果過程可以修改，他應該在那一天張羅一場熱情而盛大的聚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定論，但文學賦予了他修改的可能性，他索性把修改玩到極致：他在小說里虛擬了一個名叫肖鵬的中文系教授，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但也懷疑文學的意義。肖鵬和他的同學們半生的命運，既在韓少功的筆下，也在肖鵬的筆下。讓自己筆下的人物在書中寫另一本小說，兩條線索必須影響，互相修改，在有些懸而未決的地方，干脆同時寫出AB兩個版本的情節(jié)，讓讀者自行選擇。往深里說，這是哲學，類似《交叉小徑的花園》一般無限循環(huán)的鏡中鏡像，或者是一個拓撲學里的“莫比烏斯紙環(huán)”。 往淺里說，這是游戲，網(wǎng)絡角色游戲的電競玩家一定不陌生這樣的路徑。
1968年，下鄉(xiāng)前夕
一代人命運的跌宕起伏，雖然深刻，但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其實是難以駕馭的題材，很容易寫成拍案驚奇和流水賬本。二十多年前，韓少功就試圖用小說寫出自己這一代大學生的大學生活，寫了八萬字，不滿意，就廢掉了。
“一篇死了二十多年的小說了，但有些東西我還有模模糊糊的印象，當時小說的男主角，在我現(xiàn)在這篇小說里已經(jīng)被徹底拿掉了。那個男主角是我理想中的時代先鋒，一個比較高大上的人物，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高大上的感覺過于自戀?！?/p>
恢復高考之前，韓少功在汨羅縣的文化館當干事，工作職責是編一本內(nèi)部發(fā)行的雜志、給民歌填歌詞、給劇團寫腳本、給農(nóng)民辦培訓班。培訓班管吃管住，還給農(nóng)民發(fā)誤工補貼，每天五毛錢。農(nóng)民拿了五毛錢回去交給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就給記上工分。
他還一度當過生產(chǎn)隊長。當?shù)赜袃杉掖笮?，一個姓吳，一個姓王，兩大家族鬧矛盾，王姓的當隊長，吳姓的就不服，吳姓的當隊長，王姓的就不服。選來選去，選不出隊長。干脆，找個第三方！讓縣文化館來的駐村隊員——那個姓韓的來當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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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抱佛腳的第一屆大學生
當隊長最困難的不是撕扯兩家糾紛，把碗端平，而是組織生產(chǎn)。如果生產(chǎn)隊長不懂農(nóng)業(yè)，瞎指揮，那是要出洋相遭村民恥笑的。韓少功的秘訣是臨時抱佛腳，第二天要派什么活兒，前一天晚上就跑到鄰隊去，找個有經(jīng)驗的老同志問清楚，取經(jīng)回來，現(xiàn)學現(xiàn)賣。
后來的復習迎考是另一種形式的臨時抱佛腳?！拔母铩蓖Ｕn開始的時候他只讀到初一，語文還好說，數(shù)學初中高中加起來十本教科書他只見過第一本?！昂竺娴木疟緮?shù)學書對我來說都是新的，我就一天讀一本，用九天的時間讀完?！?/p>
當時文、史、哲很時髦，是朝陽學科，數(shù)、理、化大家都很陌生，突然要補課也不現(xiàn)實，很多考生都有畏難情緒。韓少功數(shù)學考了97分，用的是當年文、理兩科共用的同一張考卷，考入湖南師范學院后，數(shù)學系的老師還想去挖他。
但韓少功那時的理想是成為作家。在鄉(xiāng)村務農(nóng)，耕田、開荒之余也沒忘了閱讀，“文革”后期雖然很多書成了禁書，圖書館被封，但并不是鐵板一塊。“后來有一個說法，‘要利用一切反面材料’，這是一個很好的借口，所以當時很多國外的和古典的文學名著，你在封面上寫上一句‘此書必須徹底批判’，寫完就安全了，就可以作為反面材料大張旗鼓開始研究了?！?/p>
“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貴賤強弱，一千多萬曾被擋在大學門外的青年，突然擁擠在時代的十字路口。這些高齡或低齡的求知人，這些農(nóng)夫或士兵，豬倌或鐵匠，赤腳醫(yī)生或鉆井隊員，共同遭遇了一個激情四射的故事。他們在幾乎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頭撞入了世界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高校招考?！?/p>
1971年，與少年伙伴合影
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年齡差距特別明顯，從十七八到三十郎當歲都有，27歲的韓少功在班上算年齡偏大的。這些學生的來源和知識結(jié)構也斑駁多樣，有當過兵的，有當工人和農(nóng)民的。有些鄉(xiāng)村來的舊式才子會對楹聯(lián)和寫祭文，這些都是韓少功們不會的。他們?nèi)琊囁瓶?，狼吞虎咽，甚至不加選擇地讀書，珍惜時間。雖然他們讀的是師范，但實際上已經(jīng)十年沒有大學生畢業(yè)分配了，社會上各行各業(yè)需求缺口很大，學生們也心知肚明，他們中很多人注定要成為官員，走向仕途。《修改過程》中類似史遷、樓開富這樣的人物，都不是無中生有。
《修改過程》對于韓少功來說，更像一個文本實驗，雖然小說出版之后口碑兩極，莫言卻稱它達到了“長篇小說很高的境界”，畢飛宇贊賞它“蓬勃的創(chuàng)造力”。但不管怎么樣，作者自己寫得很high，從過程中得到很大樂趣。這本《修改過程》和他五年前出版的另一本《日夜書》一起，被視為對新中國成立后一代人整體命運的梳理，也是對改革開放四十年歷史的一次深刻凝視。類似的兩極反應在韓少功這里也常見，正如他此前的《爸爸爸》《馬橋詞典》進入了各種版本的當代文學史教材，且各有一大批境外譯本，卻總是與國內(nèi)的評獎擦肩而過。
1982年，大學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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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我們不要！” ??????
他們設想的沒錯，“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生所面臨的機遇和舞臺是不可復制的，他們很快成為各行各業(yè)的翹楚。僅以韓少功來說，勤奮高產(chǎn)的他還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加入中國作協(xié)，并憑借《月蘭》、《西望茅草地》和《飛過藍天》等短篇小說在文壇嶄露頭角，連續(xù)獲得全國性的文學獎。1985年，韓少功倡導“尋根文學”，發(fā)表《文學的根》，正式提出“尋根”口號，并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了這一主張。中篇小說《爸爸爸》、《女女女》，短篇小說《歸去來》等反響熱烈，先后譯成多種外國文字在境外發(fā)表或出版。兩年后，他與姐姐合譯的昆德拉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又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1988年，作為“十萬人才下海南”大軍的一員，年僅35歲、畢業(yè)才4年的韓少功已經(jīng)當選湖南省青聯(lián)副主席和湖南省政協(xié)常委。
1988年的海南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塊飛地，全國人民對這塊充滿機會的試驗田都懷抱想象，很多人涌入海南闖蕩，“下?！币辉~就是這么來的。
從湖南到海南，那時還坐不了飛機，必須先坐一趟慢慢吞吞的火車，一路坐到廣東湛江，然后換汽車，再換輪船……一路上景物輪替，漸漸有了熱帶風情，倒真有一種“下南洋”的別緒和雄心。
韓少功當時主持的《海南紀實》，雖然是拿著國家刊號的事業(yè)單位，但已經(jīng)開始走文化產(chǎn)業(yè)化的路線，取消皇糧，自負盈虧。這本主打時事新聞和紀實文學的刊物一炮走紅，第一期印刷量就是60萬冊，鼎盛時期要三家印刷廠同時開印，發(fā)行量高達一百多萬。“雜志賣兩塊多錢一本，但是每本可以賺五毛錢，每個月利潤就是六十多萬，在當時是很高了，我們雜志社也就十幾號人，人均利潤率非?？捎^。”
老韓現(xiàn)在還能脫口報出當年雜志的成本賬，《海南紀實》當時的稿費標準在同行中算是比較高的，高過了港臺標準，但因為發(fā)行量太大，“平攤下來每期的稿費成本折合到每本雜志里，才一分錢?！?/p>
很多廣告商追著他們要登廣告，他們很牛氣，一個也不接。
“因為發(fā)現(xiàn)登廣告不劃算。當時一頁銅版紙的雜志彩印廣告一般是5萬塊一個版面，我們一百多萬份的發(fā)行量，這點錢還不夠銅版紙的紙張費呢。我們辦了全部的廣告執(zhí)照，但最終一個廣告都沒做。我們不要廣告，純靠發(fā)行就夠了。”
后來海南出來的房地產(chǎn)風云人物，比如馮侖、潘石屹等，當時還是小字輩，還在搞農(nóng)業(yè)開發(fā)?！爱敃r的海南，做好事也容易，做壞事也容易，自選動作的空間大，管理力度比較弱，很多政策也是模糊的，但我們還是非常謹慎?！彪s志賺了錢，韓少功讓單位出納主動去稅局交稅，稅務局不收?！罢f第一次有雜志社來交稅，此前沒有先例，該放在哪個科目，我們也不知道，你們回去吧?！?/p>
“當時出納特別高興，打電話給我說，太好了，錢不用交了。我說不行不行，你趕快交掉。你理解要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哭著喊著也得先把錢交進去再說！因為我們怕出意外，當時我們雜志有各種風險，有各種競爭對手，一些民營書商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們樹大招風，一定要合法合規(guī)，格外小心?！钡谝淮谓欢?，兩期雜志的稅就是二十多萬，《海南紀實》成了地方上的納稅大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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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有意思的標題”
在今日的新媒體環(huán)境下，追憶當年的辦紙刊經(jīng)歷，竟有些白頭宮女說玄宗的隔世感。問的人和答的人，都感受到了這種奇幻的信息不對稱：
——“你們當時的訂戶都是什么樣的人？”
—— “我們的發(fā)行都是走地攤的。我們是先地攤，后郵局，掛一張全國地圖，一個省一個省地鋪。”作為主編，韓少功安排他的編輯每人拿一個本子一支筆，一人守住一個地攤點，記錄讀者在地攤上的翻閱和購買行為。雜志封面刊名要印在左邊，因為地攤上雜志都是疊放的，印在右邊的字會被遮擋掉……這些后來成為設計常識的細節(jié)，都是編輯們在街邊攤習得的一手經(jīng)驗，是最為具體、鮮活的市場經(jīng)濟補課?！拔覀冊陔s志里用了很多圖，也是從市場上學來的，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些人他不是‘看雜志’，只是‘翻雜志’，所以你要給點圖、給些小標題，方便這一部分讀者去翻。我們對標題特別講究，非常用心地做有意思的標題，去吸引購買者的目光，我們就像是最早的標題黨?！?/p>
《海南紀實》彼時在全國發(fā)行，在北京發(fā)行量達20萬，廣東也有10萬，都是靠批發(fā)商分銷?！耙粋€民間的商人，請我們吃飯喝酒，每期雇一個大集裝箱把雜志拉走，他回去只要一天，就能把雜志全部批發(fā)出去，每本雜志他只賺一毛錢，20萬雜志他一個人就賺兩萬?！?/p>
80年代“萬元戶”很稀罕，分銷雜志，實乃美差。韓少功定下兩條規(guī)矩：一是每個省只能指定一個批發(fā)商，二是每期都不給飽?！熬褪钦f如果他要10萬冊，我們就給他9萬，基本上保證新一期雜志出來，上一期的刊物已經(jīng)基本銷完，這樣干凈一些，如果連續(xù)擺上三四期在攤位上，肯定對讀者的購買心理有影響?，F(xiàn)在看來這就屬于饑餓營銷了，我們當時也沒讀過什么EMBA理論，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個體戶就是我們的老師?！?/p>
?當時海南地攤文學繁榮，盜版書正版書都在地攤出沒，常見的就是“拳頭加枕頭”——武打和言情都是暢銷款。民營書商們覺得很奇怪，《海南紀實》這種嚴肅的雜志居然能賣得這么好，“后來他們又一窩蜂地學，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文學可以賺錢，政治、經(jīng)濟、歷史也可以賺錢?！?/p>
《海南紀實》之后，韓少功又接手了《天涯》雜志。前者是面向大眾的讀物，后者的受眾群則定位為知識分子和在精神上有追求的精英人群?！爱敃r我就說不要搞純文學的雜志，應該叫‘大文學’，中國古代就是文史哲不分家的?！?/p>
所謂大文學，其實是以思想和學術為主，輔之以一定文學性的綜合雜志。“當時的實際情況是，作家們也寫不動了。之前噴涌出來的銳氣都過了，國外該學的東西也學完了，差不多沒什么新鮮玩意了。‘文革’十年所積累的、積壓在心里最深的那些感受也釋放完了，改革開放發(fā)展經(jīng)濟又分散了注意力，要賺錢去了。這個時候不是辦刊的時候，但是我們非得辦，只能堤內(nèi)損失堤外補，拉上另外一些人來寫作。我們的作者來源一個是學者，尤其那些關心人文話題、文筆還生動活潑的學者，另一個就是發(fā)掘民間的有生力量，開了一個叫‘民間語文’的欄目，作者就是普通百姓?！?/p>
雜志很快在知識界和學界贏得廣泛美譽：北有《讀書》，南有《天涯》。有的學者和知識分子甚至把在《天涯》發(fā)表過文章視為行走江湖的傍身標配。
辦刊物，韓少功特別講究“俗事雅說，雅事俗說”：越是接地氣的民生話題，越要寫得高屋建瓴。同理，越是復雜深奧的話題，越要寫得淺顯易懂。當時外約稿件的水平參差不齊，操作一些社會現(xiàn)實或深度新聞的題材，有時甚至需要先做一個樣板給記者們看。當時有一期正值亞洲金融危機，雜志社社長韓少功親自操刀做樣板，搜集了國內(nèi)外很多資料，做了一篇樣板出來，署名“范聞章”，意思是以后做稿，以此為范。沒想到文章一出影響很大，國內(nèi)外重要報刊紛紛轉(zhuǎn)載或者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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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的逆流
正是在海南，韓少功寫出了他最重要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雖然離鄉(xiāng)多年，楚地的方言、土語，以語言學詞匯的面目，成為敘事的線索和入口。這本書為他贏得了第二屆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2003年的《Asian Review of Books》稱：“這是一本博識、有趣、聰敏、迷人的文筆優(yōu)美的中國觀察，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從未見過，或者視而不見?！?/p>
《馬橋詞典》部分境外譯本
2002年，韓少功獲頒法國文化部“法蘭西文藝騎士獎章”。跟很多靜守書齋的寫作者不同，韓少功過的一直是接地氣的人生：創(chuàng)辦市場化的雜志，當過作協(xié)、文聯(lián)的主席，在地方政府掛職?，F(xiàn)在，生性喜靜的他又回到故鄉(xiāng)，每年約有半年時間，過上了近似農(nóng)民的勞作生活。
他所遷居的鄉(xiāng)村在長沙和岳陽之間，洞庭湖平原綿延至此，忽遇高山阻截。幕阜山、連云山、霧峰山……這些名字已經(jīng)寫出了它們的壯美蒼茫，拔地而起的群山綿延南去，抬拉出武功山脈和羅霄山脈，一路從湘東奔向粵北。
這就是韓少功的“山南水北”，這片他精神上的桃花源距離他當年插隊落戶的汨羅天井茶場只有20公里。當?shù)赜幸粋€水庫，建于上世紀70年代中期，那一片巨大的藍色水面，是韓少功選此歸隱的一大理由。跟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進程相反，他這個生于城市長于城市的長沙人，走了一條逆向的道路。“我曾找來一本比一本比例尺更大的地圖，像空降兵快速降低高度，呼呼呼把大地看得越來越清楚，但最終還是看不見我的村莊。我這才知道，村莊太小了，人更是沒有位置和痕跡?！?/p>
兩層小樓，上上下下七八間房，粗木家具，有的連樹皮都沒刨掉——在葬別了雙親和撫養(yǎng)大孩子之后，歸田的夙愿似乎成為可能。朋友們對他的選擇啞然失語，可他相信經(jīng)常流汗勞動的生活才是最自由最清潔的生活——與其被困愁城，只能在墻面畫框的風光照片里憧憬大自然，不如一頭撲進畫框里去。
進了畫框，就得像個農(nóng)民那樣勞動。“我每天干農(nóng)活的原則就是干到出汗，出汗是皮膚在呼吸，能夠出汗就證明你的整個血液循環(huán)是通暢的?！薄杏浾邔ｉT寫過韓爹的一頓飯，完全是一個地道莊稼人的飯量。但他說自己是“假農(nóng)民”，種地不過是為了吃上一口放心菜，自家的菜地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他自己穿上膠鞋去挑糞施肥。作物生了蟲子，他就戴上老花眼鏡用手捉一捉，捉不過來也就認了，“算了，就讓它們吃一點。”
地上產(chǎn)出的果蔬，自家吃不完，常常拿到城里，分贈朋友。
鄉(xiāng)里人管老韓叫“韓爹”，“爹”發(fā)“嗲”的陰平聲，意思是“爺爺”。把人往老里叫，也是自居小輩的意思，是一種尊敬，他48歲剛到農(nóng)村的時候就榮升為“嗲”了。
都知道韓嗲是名人，他也常常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幫助鄉(xiāng)里搭橋修路，在鄉(xiāng)間威望很高。他的鄉(xiāng)居在八景村一個九年制學校的校園里。很多孩子來自周圍山區(qū)，方圓二十多公里，跋山涉水來讀書，往往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寄宿在學校。以前山里還有張藝謀電影里拍的那種“單人?！薄粋€老師管所有的年級?，F(xiàn)在為了教學質(zhì)量，都撤并到了八景學校。有時候?qū)W校的房子破了，水管壞了，上頭沒有經(jīng)費，學校束手無策，就靠韓嗲出面找個老板贊助三萬五萬的給修一修。2000年他剛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學校已經(jīng)很久發(fā)不出教師的工資了，也是韓嗲幫著解決了一部分。八景學校想著，近水樓臺，這么有名的作家住在這里，請他給老師上上課吧，講座就行。他問老師，你們想學什么？老師們說，韓嗲，你還是教教我們怎么賺錢吧。
2011年，在鄉(xiāng)下
這就是教育市場化之后的馬太效應，進入城鎮(zhèn)化的通道之后，各種優(yōu)質(zhì)資源不斷地向核心地區(qū)集中，包括全國向北上廣集中，普通城市向省會城市集中，鄉(xiāng)村向縣鎮(zhèn)集中?！皩崿F(xiàn)教育資源均等化，在實際操作中難度很大，山區(qū)教師的工資一度低得你無法想象，好的老師，好的學生，都在往更好的地方流動，一些私立的學校也在挖好老師和好生源，這種兩極分化可能會愈演愈烈?！表n少功說，從前鄉(xiāng)下也有好教師、好醫(yī)生，他插隊所在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就有廣東中山大學畢業(yè)的醫(yī)生，老一代的醫(yī)科大學生含金量很高?！艾F(xiàn)在不可能了，城市像一個黑洞一樣把他們?nèi)课吡?。這個時候你就會感到農(nóng)村的凋敝、荒涼，人氣不旺，無法離開鄉(xiāng)下的人也自覺前途迷茫。”韓少功的寫作和思考，其邊界早已溢出文學，他是一個更加思索型和社會型的書寫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想得清楚的事情，寫成隨筆和雜文，想不清楚的事情，那就寫成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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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的河床已經(jīng)改道
韓少功曾經(jīng)受邀去廣州參加一個媒體的文學獎項，現(xiàn)場也有受獎的好幾個網(wǎng)絡作家，男男女女都有。一桌吃飯時，韓嗲問他們：你們平時互相看對方的作品嗎？男女們相視一驚，異口同聲地說：??？什么？不看，當然不看！
“對于網(wǎng)絡文學，你幾乎永遠都沒有發(fā)言權，連寫手們自己也沒有。一個百萬字的作品叫‘短篇’，你怎么讀??？沒讀過你又怎么能評價？就像打麻將，或者說打怪升級的游戲一樣，一關一關打下去。網(wǎng)絡文學寫幾千萬字可以不斷重復刺激，包括美夢和驚險的刺激?！?/p>
2016年，韓少功演講??圖 / 金泰成
1949年，國民文盲比例約在80%，而現(xiàn)在中國的入學受教育率已經(jīng)高達96%。識字率上升到一定程度，文學的意義必然被修改。從以前全國就幾十種雜志加幾十個報紙副刊，到眼下全國有數(shù)以千萬計的媒體和自媒體，文學的意義也必然被修改。“文以載道”之類并非處處有效了。“文學在很早以前是一個小眾游戲，精英主場，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識字，都有權閱讀。你要求每個人都去讀曹雪芹讀莎士比亞，怎么可能？很多識字者對閱讀的需求既不是關注現(xiàn)實，也不是關注心靈，是勞累了以后要娛樂要休息，要的是文字里的棋牌室和游戲機，這也是廣義民生的一部分吧？不理解這一點，我們就會一根筋，一刀切，在文化政策上犯很多天真的錯誤?！?/p>
他因此對文學、尤其是小說抱有“謹慎的樂觀”，在他看來，小說始終是一個很尷尬的東西，現(xiàn)在有不少讀者了解生活、溝通心靈，不需要再通過小說這種形式。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德國漢學家顧彬說：長篇小說死了。中國作家張承志說得更激進：小說整體已經(jīng)死亡，是一個腐朽的文體。
即便是韓少功這樣嚴肅的閱讀者和寫作者，現(xiàn)在也不太能忍受托爾斯泰、巴爾扎克時代的小說樣式，對那種冗長的鋪陳和節(jié)奏感到難以下咽。文學已經(jīng)不夠看了，不解渴了，相形之下，他現(xiàn)在寧可讀一些雜書：歷史、哲學、理論著作……最近一本生物學的普及讀物《螞蟻的故事》，他讀得興味盎然。
2002年，在法國領獎
《螞蟻的故事》改編自美國普利策獲獎作品《螞蟻》，是這本學術著作的通俗版?？茖W家們在研究中揭示了一個高度組織有序的螞蟻社會，其運作和復雜程度超出了人類的舊有認知。山上失火了，中間的螞蟻們眼看就要被燒死了，“但是螞蟻沒有坐以待斃。突然，不知它們是憑借怎樣一種聯(lián)絡信號的‘局域網(wǎng)’，像是啟動了某種緊急的臨時法案，所有的螞蟻迅速抱成一個球，滾過火堆，向外突圍。滾動的時候，外層的螞蟻都被燒焦了，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可是里面的螞蟻就把命保了下來。它們一直滾下山坡，滾到河里?！薄@是他所欣賞的寫作，是通俗故事，也是深刻寓言，是科學知識，也折射社會現(xiàn)實，微言大義，這種不被局限和不被定義的更寬闊的寫作，可能才是文學的最初面目和未來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