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丨熊亮 毫厘之間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邱苑婷 日期: 2020-02-27

如果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電影,熊亮確信自己的影片拍出來將毫無波瀾——所有的關(guān)鍵情節(jié)無外乎深夜在公園看見一個白發(fā)如煙的吸煙老太,在廣場拿厚玻璃杯喝了一杯冰可樂

本刊記者? ?邱苑婷? 發(fā)自北京?? 實習記者? 熊芳萍 梁文雪

編輯 周建平??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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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亮

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作家、插畫家,代表作 《灶王爺》 《京劇貓》 《小石獅》 《兔兒爺》 等,曾獲臺灣開卷最佳童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入圍2018年度國際安徒生獎插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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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與臉

熊亮一直在畫臉,各種各樣的臉。

這么說很奇怪,因為他最為人所知的頭銜,是中國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先驅(qū),入選過國際安徒生插畫獎候選名單,按理說,他一直在畫的是繪本、是故事。何況,在他的繪本里,如果不刻意留神,你甚至注意不到那些人物的面孔和表情。他畫畫是中國畫的功底,總是水墨兩撇一橫,帶著一絲尷尬和茫然,但怪了,每張臉看起來都差不多,又差很多。

盡管說不上喜歡,但他承認,臉很有趣。

去法國做當代抽象畫展,每位邀請的藝術(shù)家要在地定一個主題。他想來想去,又決定畫“臉”。

在法國的博物館藝術(shù)館來來回回看了一個月后,熊亮失望地發(fā)現(xiàn),大部分路人的臉都有一張精致的殼,“在荒野中都在照鏡子的臉”,沒有真正的東西。最后只留下兩張能畫的臉——一張屬于他的團隊人員,放松自然,永遠在想著為他人付出;另一張屬于他的法語翻譯,臉上不知何故總有一種剛看完恐怖片的惶惑。

熊亮對臉的興趣和小時候畫羅漢像有關(guān)。像達·芬奇畫雞蛋一樣,熊亮兒時畫的羅漢像曾貼滿閣樓——所有寫熊亮的文章都會提及那間小小的閣樓,那通常被認為是熊亮之所以成為熊亮的緣起之地,是熊亮亂涂亂畫發(fā)呆放空的地方,是童年時父母給他的一片自由空間,核心宗旨是——“隨便”。

在隨便的地方長出了自由的靈魂,熊亮如今那樣歸納那間小閣樓于他的意義。癡迷于畫羅漢像的時間里,他開始體味何為細膩。毛筆尖軟,下筆后的樣子是力道,更是心念;再由觀者感應(yīng),一撇一捺,嬉笑怒罵,躍然紙上。

回想起來,熊亮對于臉的最早記憶,是鏡子里兩歲的自己。

他記得清楚,那天,他想吃個西瓜。父母外出上班,小男孩熊亮一個人被關(guān)在房間里。他還沒足夠大到能上幼兒園,但已經(jīng)大到能拿起刀了。剛要切下去,他想到一個問題:

這房間里沒有別人,以后誰知道我在這里吃過西瓜?

家里有面立衣鏡。這么想著,他便把凳子一拖一拽地拖到立衣鏡前,正正擺好,把西瓜放在上面。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手握刀,把在西瓜上方,刀刃按下——

他有意識地記下了這一刻,一記就是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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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與神靈

長大后他知道,噢原來那叫作“自我意識”,而他記下了那個“自我”萌芽的場景。隨著年歲漸長,他越來越意識到,“自我”是一個人創(chuàng)作唯一的原點。只是留了個后遺癥,從此每次看鏡子,他都會想起鏡子里那張兩歲的拿著刀切西瓜的自己的臉。

“超級驚悚的!”他身子后縮,瞪大眼睛做出恐怖的表情。

驚悚一刻,瞬間放松,哈哈大笑。熊亮自己其實長了一張很放松的臉。絡(luò)腮胡子連成片,和和氣氣地駝著背。年輕時,他的頭發(fā)、胡子都是紅色的,看起來像西方人。朋友笑話熊亮,他在人前總佝僂著背,只有在獨處時才把胸挺起來——“就像這樣,是吧?”他倏然把胸凸起來,又迅速回到松弛駝背的原狀。

不那么熟悉熊亮的人說他很東方。的確,無論從題材、內(nèi)容還是表現(xiàn)形式上,他畫的都是東方的人事物、用的是東方的表意方式,“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創(chuàng)繪本作者”標簽自千禧年之初便貼在他身上。但了解的人知道,熊亮生長在一個雖信基督卻練書法抄寫佛經(jīng)的家庭里。盡管從小習中國水墨畫、臨摹古畫,80年代末90年代初卻正好與他的青春期迎頭相撞,他受社會浪潮影響整日讀海德格爾、尼采、愛倫·坡,西化的知識結(jié)構(gòu)又占了上風。

他自認是一個在不同文化間“飄來飄去”的人,并為此頗覺慶幸,他因此沒有對某一種文化的執(zhí)念,反而得以在不同文化或視角間穿梭或跳躍。幾年前,他受邀去四川甘孜藏區(qū)采風,和一撥畫家一起,要從當?shù)夭孛衲峭邳c一手的民間故事。

“這是一片荒野嘛?!?/p>

當時站在甘孜藏區(qū),熊亮面對一片空曠的原野,隨口拋了一句。

“荒野荒野,你們漢族人老是叫荒野荒野的,我就看不到荒野?!彼赃叺牟孛裢蝗簧鷼?,指點著眼前:“這個是神的膝蓋,這是神的鏡子,這地下的礦產(chǎn)是神的血液……我們這是有神住的地方,你不能老是荒野荒野的?!?/p>

熊亮忙不迭地道歉。一群人跟藏民們回家,說要搜集民間故事,藏民就躺地鋪上拿出蘋果電腦,一套套的信息資料照片,要什么有什么。零點以后,畫家們都上床睡覺了,就熊亮還呆著。藏民這才和他說:“欸,你要聽故事嗎?”

“剛才為什么不說?”熊亮詫異。

他們笑而不語,開始給熊亮講故事。

熊亮也愛講故事、畫故事,但他的故事,比如京劇院深夜里變成了屬于貓的京劇場,比如蒙塵的兔兒爺被遺忘幾十年后自己找到了當年的主人,作者和讀者都明明白白,那是幻想的產(chǎn)物。但藏民講述那些神話般的故事時,用的卻全是真人真事的口吻。

有時,藏民之間還互相糾正,談?wù)撋耢`就像街坊鄰里談?wù)摪素裕骸澳阏f的不對,我上次看到他的拐杖不是這樣的……”“他上次來的時候,把他拐杖拿走的人不是某某而是……”

熊亮工作室一角 圖/本刊記者 梁辰

后來,熊亮畫了《游俠小木客》。書中的女孩入密林闖關(guān)卡尋桃花源,土石流水、風雨雷電、草木花鳥,萬物皆有靈,與藏民們在你一言我一語中傳達的那個世界近乎同構(gòu),也與中國古代的志怪世界異曲同工。這本繪本文學里,“小木客”對熊亮,就如同神靈對藏民們一樣真實。小木客甚至有出處,它來源于《湘州記》的記載:

“平樂縣西七十里,有榮山,上多有木客。形似小兒,歌哭衣裳,不異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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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一個厚玻璃杯

日常,然而荒誕,熊亮的人生敘述里充滿了這樣的故事。

比如一次深夜創(chuàng)作結(jié)束后在公園里的漫游:

“在公園里頭就看見那個路燈下面有個老太太在抽煙,滿頭白發(fā)像煙一樣飄起來。我說那小子真帥,就是說我老了之后、也是這樣的夜晚在外面逛,充滿了激情?!笨上н@種浪漫的想象直到熊亮走近老太太、聽見對方一口一個“他敢弄死我我就弄死他”的狠話時才遽然破除。但熊亮本人得到了啟發(fā):千萬不可到老時陷于這樣的固執(zhí),充滿著仇恨和對人的概念中的盲點。

又比如30歲思想困頓之時一次中南廣場的“頓悟”:“我有一次巨大的改變,事實上甚至是東西方文化在我身上一個巨大的沖撞,來自于毫無波動的一個晚上,我去中南廣場喝了一杯可樂。那玻璃杯特別重特別厚特別大,冰坨子倒進可樂,喝完可樂我立刻就好了,明白自己應(yīng)該更徹底地去擁抱老師,應(yīng)該有更多老師給你更多信息——老師就是他人?!?/p>

灶王爺

如果熊亮要把自己的人生拍成片子,他確信那部影片拍出來將毫無波瀾——所有的關(guān)鍵情節(jié)無外乎看見一個白發(fā)如煙的吸煙老太、在廣場拿厚玻璃杯喝了一杯冰可樂。在喝下這杯可樂之前,30歲出頭的熊亮有點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和方向了。在抑郁中,他畫下《梅雨怪》,繪本從色彩到故事內(nèi)核都像南方的梅雨天一般致郁,孤獨感籠罩著繪本里的小孩,也籠罩著畫下它的熊亮自己。

那時候,熊亮已經(jīng)出版過一系列讓他在兒童文學繪本界確立聲望的作品,千禧年之初出版的《京劇貓》《小石獅》《兔兒爺》《長坂坡》等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原創(chuàng)繪本在海內(nèi)外皆獲贊譽。但另一個他,一拿起畫筆,畫出的都是暗黑、怪異、隱喻派的小眾作品。

兔兒爺

那個他叫“熊暗”。高中時,他用上課時間畫出了第一部作品,是為魯迅作品集配圖,風格凌厲,厚厚兩百余頁,沒有出版社愿意出。后來他沒上大學,靠畫畫進了設(shè)計公司,之后又接過一部卡夫卡作品的繪本,風格同樣極其暗黑詭異。

但在初嘗世俗成功的滋味后,內(nèi)心更深處的創(chuàng)作渴望,反而開始在他體內(nèi)拉扯。產(chǎn)出世界級暢銷童書、經(jīng)典童書背后的編輯標準和方法論,他已經(jīng)“門兒清”,可畫不出來,甚至因為有了先前的成績壓力更大,心里想要大鬧一場的欲望在叫囂卻無法實現(xiàn)……

2008年,33歲,已在兒童文學界聲名鵲起的熊亮,解散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也曾走向另一個入世的極端——90年代初,徹底放棄藝術(shù),下海經(jīng)商。在深圳約七年時間里,他仿佛忘記了自己的文藝身,關(guān)閉一切藝術(shù)的觸覺。那些年過得飛快,但想起來,回憶里什么也沒留下。

記憶是熊亮借以確立自我的方式。決定離開深圳前,他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也許沒有什么是真正的個人獨立意志,只有被時代裹挾著的人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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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厘之間

入入出出,熊亮總沒趕上趟。每次都在潮流來臨之前脫身換軌,像走獨木桿一樣在平衡與失衡間擺蕩,在自我和入世兩個極端里掙扎了三十余年。

熊亮在工作室 圖/本刊記者 梁辰

當然,如他所述,那杯冰可樂下肚后,他尋得了平衡的靈光。如今熊亮已經(jīng)45歲,不再困惑于自我與外界、小眾與大眾、藝術(shù)與商業(yè)。七八年的閉關(guān)后,他重啟工作室,決定把“熊暗”留給自己,讓“熊亮”重見天日。

2001年,他初涉原創(chuàng)兒童繪本領(lǐng)域時,國內(nèi)繪本幾乎還處在“不說安娜、不說彼得寫不出故事來”的模仿階段。明明語言、思維邏輯方式、生活方式都很中國,文化符號卻大量借用自西方。那時他就奇怪,“我們身邊每天見到的中國房子、石獅子、兔兒爺,怎么就沒人寫?”

但到如今,中國原創(chuàng)繪本漸漸萌起之時,卻又走入另一個極端:空有中國文化符號的殼,且在出版大環(huán)境對本土原創(chuàng)的保護政策下,仿佛中國文化符號被標志得越鮮明響亮,便越中國。

“我們中國人都當自己文化的客人,很多人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去做中國符號?!?/p>

在公開場合,熊亮只要逮著機會便會宣揚,其實不存在什么“中國的繪本”,只有“繪本”——只有更開放地去了解什么是繪本,并且把自己的文化真正融進去,才是創(chuàng)作的正道。近來和新生代繪本作者交流時,他也叮嚀又叮嚀:“你們不要跟我們這些老作家合作,應(yīng)該去做自己的東西?!?/p>

他心里還是有個非殿堂的夢想——那些小眾的暗黑的創(chuàng)作愿望。但他想明白了,眼下符合大眾閱讀需求的童書繪本創(chuàng)作,是在為他換空間:“如果我一直做非殿堂的東西、一直在自由創(chuàng)作中,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一套完整的體系。專業(yè)還是有專業(yè)的好處?,F(xiàn)在我能夠在跟大眾交流中達到一個平衡的時候,其實不是在減弱我的力量,而是說我要做得更完整、做得更深?!?/p>

不過最近,熊亮從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故事。電臺里說,有這么一群中年男人,他們半夜在河邊釣魚,啥也不圖,偷偷為買釣竿花上幾千幾萬塊,私下和家里說只要兩百。

熊亮有點羨慕:他們至少擁有半夜里那么一點人生,那點人生里,有完全不經(jīng)過算計的東西,完全無所圖的東西。

“任何東西,一旦被算計過之后,它就會失去?!彼偨Y(jié)。

“那你現(xiàn)在會覺得自己在繪本行業(yè)里也有這種心態(tài)嗎?”

一分鐘之后,他倏然笑了:“這個問題,你就可以寫,熊亮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但有些東西畢竟已經(jīng)刻進身體里了。熊亮近幾年開始練武,他發(fā)現(xiàn)自己總稍微比別人快一點——快的那一點點,竟來源于從小訓練中國畫時心念的專注和放空?!跋窈C嬉粯邮瞧降?,思維完全打開、不再局限于頭腦中,打開后你才能想到所有的細節(jié)?!?/p>

他又想起小時候在家畫羅漢像的場景。同學問他在干嘛,他說在畫像,今天失敗一整天,昨天也失敗,前天也失敗,畫不出那感覺。

“你想畫出什么感覺?”

“若有若無正在轉(zhuǎn)變的神情。中國的很多東西?!彼f,“一直做的都是毫厘之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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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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