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丨獻給肯尼迪 與失落世界的安魂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吳澤源 日期: 2020-04-14

對于通過歌曲改變世界,迪倫大概已不抱期望,但他或許依然相信,他的歌曲能像貓王、皇后樂隊與查理·帕克的歌曲一樣,成為點綴在天上的遙遠星辰,陪世界度過這個漫漫長夜

不按常理出牌的鮑勃·迪倫,一直愛跟媒體和大眾玩捉迷藏游戲。1963年,在肯尼迪遇刺后不到一個月,他就語出驚人:“我覺得我能在李·哈維·奧斯瓦爾德(刺殺肯尼迪的兇手)身上看到自己?!庇铀膭t是巨大爭議。在之后的歲月中,迪倫對肯尼迪遇刺事件的興趣一直不減,他在未出版的手稿里寫過它,用畫筆畫過奧斯瓦爾德,甚至還探訪過肯尼迪在達拉斯的遇刺地點。

然而在1971年,當記者問及他對此事的執(zhí)念時,他卻回答:“我不覺得我有執(zhí)念。如果我比其他人對它更感興趣的話,我就會專門寫一首歌來講它了,不是嗎?”

在做出這個回答的近五十年后,迪倫果然還是發(fā)布了自己的肯尼迪歌曲:《最卑鄙的謀殺》(Murder Most Foul)。這是一首長達17分鐘的長詩,是獻給遇刺總統(tǒng)的安魂曲,也是在這個多事之春,對疲憊靈魂的質詢與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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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蕩在荒涼大道的60年代亡魂

“最卑鄙的謀殺”,源自《哈姆雷特》中國王的亡魂對其生前遇刺一事的形容。而在歌曲中,迪倫也干脆利落地以肯尼迪的遇刺場景,拉開長詩序幕?!澳鞘?963年11月,達拉斯的一個黑暗日子/不論對活著還是死去來說都是個好日子/肯尼迪總統(tǒng)正高高站在車上巡游/終點卻是屠宰場,他就像待宰的羔羊?!?/p>

緊接著,肯尼迪就被“他們”射殺,像狗一樣倒在光天化日之下。而身為敘述者的迪倫,則在一旁冷靜得有些無情地旁觀著一切,因為事情已無法逆轉。他甚至發(fā)自內心地對兇手們表達著欣賞:“上千人都在現(xiàn)場見證一切,卻沒有一個人看清真相……這是陽光下面出現(xiàn)過的最杰出的魔術,執(zhí)行完美,技巧超群?!?/p>

迪倫顯然不相信流傳了近六十年的官方說法——是奧斯瓦爾德獨自完成了這次刺殺。同時,他也提及肯尼迪的大腦于1966年在美國國家檔案館丟失的事實(“他們損壞了他的身體,又取出了他的大腦”),因為這個大腦中留存的彈痕,本來有可能使政府的官方口徑破產。然而迪倫在此處又筆鋒一轉:“他的靈魂卻沒有在該在的位置;在后來的五十年里,他們一直在尋找它?!?/p>

那么肯尼迪的靈魂去了哪里?在迪倫平靜卻悲愴的詞句中,它正飄蕩在達拉斯的一條條街道上,久久不愿安息。迪倫用一系列城市地標(草丘、榆樹街、迪普艾倫區(qū)、迪利廣場、三一河、帕克蘭醫(yī)院),編織出一張詳盡的地圖,用公路電影般的筆觸描述著肯尼迪的死亡之旅,又通過肯尼迪的眼睛,串起60年代美國的畫卷。在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放浪形骸、又在阿爾塔蒙特的滾石樂隊演出后陷入幻滅的反文化青年;在美國南部飽受歧視的黑人;在肯尼迪身后伺機而動的林登·約翰遜;以及聲稱自己只是替罪羊的奧斯瓦爾德……

所有這些角色如走馬燈般輪番登場,卻只留下只言片語,生命就匆匆落幕,宛如五十多年前另一首迪倫杰作《荒涼大道》中愛因斯坦、卡薩諾瓦和奧菲利亞們的幽魂。而那些被歷史銘記的著名話語:“不要說達拉斯不愛你,總統(tǒng)先生”(出自德州州長夫人)和“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么”(出自肯尼迪本人),此刻也只像是在風中飄零的碎片,可以觸碰,卻無法捕捉。

于是,處在時代風暴眼的肯尼迪,最終因為無力與無奈而放棄了抵抗。迪倫借《亂世佳人》中白瑞德的臺詞,為肯尼迪書寫了他從未說出的遺言:

別了,越共,別了,山姆大叔

坦白說,斯佳麗小姐,我一點都不在乎

《Murder Most Fo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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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失落世界的安魂曲

在迪倫看來,肯尼迪遇刺,無疑有著里程碑式意義:“我看到一個國家的靈魂被扯走/它正在開始緩慢衰敗?!泵鎸@種糟糕境況,他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迪倫給出的答案,是為人們奉上一系列慰藉人心的歌曲。在2006年到2009年,他曾主持過一檔廣播節(jié)目“Theme Time Radio Hour”,將最近一百年來的流行歌曲按照主題分門別類,推送給大家。而在《最卑鄙的謀殺》的后半部分,他再次化身為DJ,向肯尼迪和所有聽眾推送著契合其心境的一首首歌:比利·喬的《好人不長命》,妮娜·西蒙的《請別讓我被誤解》,蘭迪·紐曼的《高處不勝寒》,科爾·波特的《萬事成空》……與此同時,迪倫也在借肯尼迪之口,為那些或真實或虛構的朋友與敵人們點歌:瑪麗蓮·夢露、杰奎琳·肯尼迪、刺殺奧斯瓦爾德的兇手杰克·魯比、麥克白夫人、電影《碼頭風云》的主人公泰瑞·馬洛伊,魔術師胡迪尼。

喜歡摳字眼的流行文化愛好者和“迪倫學家”,會對歌曲的后半段進行繁復費力的解碼工作,但這其實沒什么必要。迪倫對歌名與人名的引用,更多是出于對情緒和韻律感的考量,譬如默片明星哈羅德·洛伊德和銀行劫匪“漂亮男孩”弗洛伊德的接連出現(xiàn),就只是為了押韻。同樣的道理,也可以應用于歌曲的最后兩句話中:爵士鋼琴師巴德·鮑威爾從未彈奏過迪倫所說的那首《要么愛我,要么離開我》,迪倫之所以捏造事實,完全是為了讓鮑威爾的名字(Powell)與下句話末尾的“卑鄙”(Foul)一詞對上韻腳。

17分鐘的長詩,就此結束在迪倫耐人尋味的吟唱中:“播放《最卑鄙的謀殺》?!蓖ㄟ^這句臺詞,他謙卑地把自己放置在流行文化長河中,成為了無線電波與光纖線路傳輸?shù)谋娐曅鷩W的一份子。而他把這首壓在抽屜中的歌曲放到疫情期間發(fā)布,也頗具意味。對于通過歌曲改變世界,迪倫大概已不抱期望,但他或許依然相信,他的歌曲能像貓王、皇后樂隊與查理·帕克的歌曲一樣,成為點綴在天上的遙遠星辰,陪世界度過這個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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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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